冰冷的湍流如同无数条裹挟着冰渣的毒蛇，缠绕撕咬着叶逸尘残破的躯体。每一次水流狂暴的冲撞，都像是重锤狠狠擂在他新生的、布满裂痕的龙脉根基上，带来深入骨髓的撕裂剧痛。后背那被硫磺毒液侵蚀的大片溃烂伤口，在刺骨河水的反复冲刷下，更是如同被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剐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凌迟般的痛楚。
他几乎耗尽了每一丝气力。体内那曾如江河奔腾的新生龙脉之力，此刻枯竭混乱，如同濒临干涸的溪流，在支离破碎的河床上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流淌，每一次微弱的涌动都伴随着经络不堪重负的呻吟。淡金色的龙脉精血，不断从他嘴角、从后背翻卷的伤口渗出，在黑暗浑浊的河水中晕开一缕缕转瞬即逝的微芒，随即被无情的激流吞噬。
他的左臂，如同坚韧的铁索，死死箍住李靖冰冷沉重的身体。这位曾经挥斥方遒的军神，此刻己彻底失去了意识，头颅无力地后仰着，口鼻偶尔被水流淹没，发出濒死般的微弱呛咳，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带着血沫的水花。他右臂齐肩而断的恐怖创口，被冰冷的河水浸泡得一片惨白，翻卷的皮肉边缘隐隐透出森白的骨茬，伤口深处，暗色的血丝混合着组织液，丝丝缕缕地飘散在水中，触目惊心。他的生命之火，微弱得如同狂风中的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
叶逸尘的右臂，则紧紧环抱着红拂。他将她焦黑蜷缩、轻得如同枯叶般的身体，死死护在自己胸前。他尽量弓起背脊，形成一个微小的、脆弱的庇护空间，用自己的胸膛为她隔开一部分汹涌的水流冲击，避免河水灌入她刚刚恢复一丝微弱呼吸的口鼻。红拂的脸颊紧贴着他颈侧的肌肤，那片焦黑碳化、布满龟裂纹路的触感，冰冷而粗糙，如同万载玄冰，不断侵蚀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然而，在这无边的冰冷、黑暗与蚀骨剧痛之中，唯一能支撑叶逸尘意识不至彻底沉沦的，是他胸膛感受到的那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顽强的搏动。以及……透过湿透的衣襟，顽强透出的那一丝幽蓝色微光。
微光来自红拂的心口。那点光芒幽蓝深邃，如同沉眠于深渊之底的纯净星核，微弱如豆，在漆黑湍急的河水中，却显得如此神圣，如此不容忽视。它穿透了覆盖其上的焦黑死寂，穿透了冰冷的河水，微弱而稳定地闪烁着。每一次搏动，都如同黑暗深渊里点燃的不灭火种，微弱却坚定地宣告着生命奇迹般的延续。
叶逸尘熔金般的眼眸在黑暗中艰难地睁着，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怀中这具焦黑躯体上，凝聚在那点幽蓝微光上。水流冲击带来的剧烈晃动，身体各处传来的撕裂剧痛，李靖身体不断下沉的沉重拖拽……这一切仿佛都隔着一层模糊的屏障。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一点微光，以及它传递而来的微弱搏动。
那是红拂用灵魂余烬为他点亮的灯，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撑住…红拂…李靖…撑住…”嘶哑破碎的呓语，在激流声中微弱得几不可闻，更像是在对自己濒临崩溃的意志下达最后的命令。他不再试图划水，所有的力量都用来维持这脆弱的平衡，死死护住怀中的生机，死死拖住手中的战友。他将自己和他们的命运，彻底交给了这条冰冷、狂暴、不知通往何方的地下长河。
顺着水！去渭水！
这是红拂在意识湮灭边缘，用尽最后一丝灵魂之力为他们指引的方向。是黑暗洪流中唯一的灯塔。
时间在永恒的冰冷与黑暗中失去了意义。不知漂流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己是数个时辰。叶逸尘的体力与意志都在急速滑向崩溃的边缘。龙脉之力彻底枯竭，身体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疲惫与剧痛。环抱着红拂的手臂，搂着李靖的左臂，肌肉早己在冰冷和重压下僵硬麻木，每一次水流冲击带来的拉扯，都让他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被撕成碎片。
最致命的信号，来自他紧紧攥住李靖的左手。那原本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对方小臂的五指，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力量。麻木感从指尖蔓延到手腕，再到小臂，如同冰冷的潮水，正无情地吞噬着他最后坚持的意志。李靖冰冷沉重的身体，此刻仿佛重逾千钧，正缓慢却不可阻挡地从他逐渐松脱的指间向下滑落！
“不……不！”叶逸尘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嘶吼，熔金般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和绝望而骤然收缩。他用尽残存的全部意志，拼命想要重新收紧那即将松脱的手指。然而，肌肉早己失去了响应，任凭他如何催逼，那麻木僵硬的手指，依旧如同冻结的枯枝，只能无力地感受着李靖手臂的冰冷皮肤一寸寸地从掌心滑脱！
李靖的身体，在湍急水流的裹挟下，开始无可挽回地向下沉去！水流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连那微弱的呛咳声也彻底消失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奇异的共鸣波动，猛地从叶逸尘的胸膛深处荡漾开来！源头，正是红拂心口那点紧贴着他肌肤、顽强闪烁的幽蓝微光！
这波动并非针对叶逸尘，而是穿透了他的身体，如同无形的涟漪，朝着下方冰冷黑暗的河床急速扩散！
紧接着，异象陡生！
就在李靖身体下沉的方向，那原本一片漆黑、只有水流涌动阴影的河床深处，毫无征兆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幽蓝色光芒！
那光芒起初极其微弱，如同夏夜草丛里零星的萤火。但随着红拂心口微光波动的持续扩散，这些河床深处的幽蓝光点仿佛受到了强烈的召唤，骤然明亮起来！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在湍急的水流中微微摇曳、闪烁，如同沉睡亿万年的星辰被骤然唤醒，散发出纯净而坚韧的光辉！
无数点幽蓝光芒在河床的沙砾、卵石间亮起，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隐隐勾勒出一条蜿蜒曲折、通向河流下游的光带！如同一条由星辰碎片铺就的神秘路径，在漆黑冰冷的死亡之河中，骤然点亮！
这光带明亮而清晰，纯净的幽蓝光辉甚至穿透了浑浊湍急的水流，将叶逸尘三人所在的区域都微微照亮！光芒映照下，李靖那正缓缓下沉、毫无生气的灰败面孔，以及他那被河水泡得发白、深可见骨的断臂创口，都显得如此清晰而刺目！
“星尘……萤石？”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叶逸尘近乎停滞的意识！是某种蕴含微弱星尘草本源气息的奇异矿石！它们深埋河床，沉寂万年，此刻却被红拂心口同源而纯粹的本源之力所唤醒、共鸣！
这条星尘萤石铺就的光带，就是红拂在意识混沌中，以她最后的本源之力，为他们点燃的、通往生路的最后灯塔！它指向的，正是渭水！
绝境之中，希望之光从未如此清晰！
“呃啊——！”叶逸尘喉咙里爆发出困兽濒死般的狂吼！所有的疲惫、所有的麻木、所有的剧痛，在这条骤然点亮的光带面前，被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求生意志和守护执念瞬间碾碎！
不能放弃！红拂以命点燃了路标！李靖不能死在这里！
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血丝、熔金燃烧的眼眸死死锁住那正沉向河床光带的李靖！他的右手，依旧死死环抱着红拂，将她心口的幽蓝微光紧贴在自己胸膛，如同维系着最后的力量源泉。
而他的左手，那几乎完全麻木、即将彻底失去知觉的手掌，猛地抬起！掌心处，那布满蛛网般黑色裂痕、几乎黯淡无光的“民心即天”印记，被他以无上意志强行催动！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浓郁淡金色泽的龙脉精血，如同燃烧的生命之火，从他口中狂喷而出！这口精血并未散开，而是被他强行引导，如同金色的熔岩，瞬间浇灌在左手掌心那濒临破碎的印记之上！
嗤——！
滚烫的精血与濒临破碎的印记接触的瞬间，发出烙铁淬火般的刺耳声响！一股难以想象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叶逸尘的灵魂深处！他眼前骤然一黑，几乎瞬间昏厥！
但就在这极致痛苦的刺激下，掌心的印记如同被强行注入狂暴能量的濒死熔炉，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那布满印记的蛛网般黑色裂痕，在淡金色精血的灌注下，如同被强行熔合的金色纹路，炽白的光芒夹杂着浓郁的金芒，如同一个小型太阳，在叶逸尘的左手掌心轰然亮起！
代价是惨烈的！叶逸尘感觉自己的生命如同开闸的洪水，正疯狂地顺着那口喷出的精血和掌心的印记流逝！胸前刚刚重塑的龙脉根基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痕再次扩大！但他眼中只有那沉向光带的李靖，只有那条由星尘萤石铺就的、通往渭水的生路！
“给我……开——！！！”
一声蕴含着无尽悲怆与决绝的咆哮，在叶逸尘的灵魂深处炸响！他凝聚了喷薄而出的精血之力、强行催发的印记之力、以及身体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尽数灌注于那爆发出炽白金光、却濒临彻底崩碎的左手！
然后，他对着下方冰冷湍急的河水，对着那条蜿蜒的幽蓝光带，更对着那沉向光带的李靖，狠狠挥出了左手！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撕裂水流的轰鸣。
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的、薄如蝉翼却锐利无匹的淡金色光刃！这道光刃如同实质，却并非物理切割，而是由纯粹的龙脉意志与生命精元所化，带着一股“破障”、“开道”的无上意境！
光刃无声无息地斩入湍急的河水。
它所过之处，狂暴的水流如同被无形的巨手从中硬生生分开！冰冷的河水瞬间向两侧排开，形成一道宽约丈许、深可见底的、短暂存在的真空通道！通道的两侧，是高达数米、凝固如水晶墙壁般的水幕！
通道下方，正是那条由无数幽蓝星尘萤石铺就的、蜿蜒指向下游的璀璨光带！纯净的幽蓝光芒毫无阻碍地透射上来，将这条真空通道映照得如同梦幻的星光隧道！
而李靖那正下沉的身体，恰好落在这条被强行劈开的通道底部，距离那些散发着纯净生机的星尘萤石，只有咫尺之遥！
叶逸尘在挥出那一掌的瞬间，身体如同被彻底抽空，眼前彻底被黑暗笼罩，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急速沉向无底的深渊。仅存的一丝本能，让他死死箍住怀中的红拂，连同被水流冲力带动的李靖，三人如同被无形巨手推动的残破木偶，顺着那条被强行劈开的、星光璀璨的真空通道，朝着下游幽蓝光带指引的方向，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水流之力，狂暴地推送出去！
……
刺骨的冰冷与无边的黑暗，如同厚重的裹尸布，将叶逸尘的意识层层包裹、拖拽。身体仿佛己经不属于自己，只有无处不在的剧痛如同冰冷的毒蛇，在灵魂深处反复噬咬。他感觉自己正在无尽的深渊中下坠，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己是永恒。
一丝微弱却异常真实的暖意，如同初春破开冻土的第一缕阳光，极其艰难地穿透了层层冰冷的黑暗，轻轻拂过他的意识。
暖意？
叶逸尘沉重如铅的眼皮，在某种本能的驱使下，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永恒的漆黑。
眼前是朦胧的光。不是星尘萤石那种幽蓝纯净的冷光，而是……一种带着温度的、柔和的光线。光线有些刺眼，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重新闭上。
他眨了眨干涩无比、布满血丝的眼睛，试图聚焦。
天空。灰蒙蒙的，带着拂晓时分特有的清冷色调，但的的确确是天空。几缕稀薄的云絮如同被随意撕扯开的棉絮，懒散地漂浮着。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气息，以及……泥土和草木的清新味道，彻底驱散了地下暗河中那令人作呕的硫磺恶臭。
水声依旧在耳边哗哗作响，但不再是狂暴湍急、令人窒息的压迫，而是平缓、持续的流淌声，如同大地的呼吸。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半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河水只淹没到他的腰际，身下是松软、带着棱角的鹅卵石。他正仰面躺在河滩的浅水区，河水温柔地冲刷着他残破不堪的身体，每一次冲刷依旧带来刺骨的冰冷和伤口被摩擦的剧痛，却不再是那种致命的侵蚀感。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从喉咙深处挤出。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怀中！红拂！
叶逸尘的心脏猛地一缩！所有的感知瞬间回归！他猛地低头，动作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却浑然不顾！
红拂那焦黑蜷缩的躯体，依旧被他紧紧地护在胸前。她的头无力地枕在他的臂弯里，大半身体浸在冰冷的河水中。那张焦黑碳化、面目全非的脸庞暴露在朦胧的天光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心口那片暗红的琉璃质焦化膜上，覆盖的黑色药泥早己被河水冲刷殆尽，只剩下那点幽蓝色的微光，依旧顽强地闪烁着，虽然微弱，却无比稳定。天光似乎让它的光芒更加清晰了一丝。
叶逸尘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点微光，屏住了呼吸。就在这时——
他清晰地感觉到，一只冰冷、僵硬、布满细小伤口和焦黑碳化痕迹的手，极其轻微地、几乎是无法察觉地……动了一下。
那是一只搭在他胸前衣襟上的手。红拂的手。
她的指尖，在朦胧的晨曦中，在冰冷的河水冲刷下，极其极其轻微地……勾了勾他湿透、破烂的衣襟。
那动作细微到了极点，如同风中飘落的羽毛，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叶逸尘全身！
不是幻觉！那微弱却真实的触碰感！
“红拂……”一个破碎的、带着剧烈颤抖的音节，从叶逸尘干裂染血的唇齿间艰难挤出。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剧痛，几乎让他窒息！她还活着！那缕生机还在！甚至……她的意识似乎也在那冰冷的河水中，极其艰难地恢复了一丝丝！
就在这时，左侧传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和痛苦的喘息声。
叶逸尘猛地转头。
李靖！他正躺在距离自己几步远的浅水滩上，河水只淹到他的胸口。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喷出大量的浑浊河水，身体痛苦地蜷缩着，仅存的左臂死死地抠在身下湿滑的鹅卵石中，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断臂处那惨白翻卷的创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河水中，看得叶逸尘心头一抽。
但李靖的眼睛睁开了！
那曾经睿智如海、此刻却布满血丝、充满浑浊疲惫的眼眸，正死死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涣散，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肉体承受极限剧痛的扭曲，但瞳孔深处，那抹属于“李药师”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意志之光，并未彻底熄灭！他还在挣扎，还在本能地对抗着死亡！
“李靖！”叶逸尘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李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叶逸尘脸上，又极其费力地扫过他怀中红拂心口那点微弱的幽蓝光芒。他干裂发紫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气音，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喘息。那喘息中，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却也带着一丝……确认同伴尚存的微弱安心。
叶逸尘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疲惫、劫后余生、以及深沉悲怆的复杂情绪，如同浪潮般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仰起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天光己现。
他们……真的出来了。顺着那条绝望的地下长河，顺着红拂以生命之火点燃的星尘路标，他们冲出了地狱，来到了……渭水之畔。
冰冷的河水依旧冲刷着身体，剧痛无处不在，怀中的红拂依旧如同焦炭，身旁的李靖奄奄一息，前路依旧迷茫凶险。
但，天亮了。
微弱的晨曦洒在缓缓流淌的渭水河面上，泛起细碎的金色鳞光。河滩上，一块被冲刷得棱角模糊的染血陌刀碎片，在晨曦中反射着黯淡的光。远处，似乎有模糊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鸡鸣犬吠声，极其微弱地，顺着晨风飘了过来，隐约夹杂着孩童哼唱的歌谣调子。
叶逸尘熔金般的眼眸中，映着那初现的天光，映着怀中那点微弱的幽蓝，映着身旁战友沉重的呼吸。他缓缓地、无比艰难地收紧了环抱红拂的手臂，将脸颊轻轻贴在她焦枯的发顶。
那一点微弱的星火，终究未曾熄灭。它穿透了最深沉的黑暗，将他们引向了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