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一场，缓过来的迟滢后知后觉地感到丢脸。
她都想不起来自己上一回哭是什么时候了。
迟滢很努力地回想，成年以后，她事事称心如意，没经历过什么悲伤和难过的事情。所以，上一回掉眼泪，还是高考结束那天，表白被拒……
想起这一茬，迟滢再看面前这张脸，没忍住暗骂了一声“混蛋”。她上辈子大概是欠了他的，这辈子回回流泪都跟他有关。
迟滢生着闷气，一句话也不说，继续给许为然处理胳膊上的伤。
许为然恨自己嘴笨，不会哄人，暗自琢磨了好一会儿，也讲不出有用的话来。他低垂着眉眼，咳了声，声音低缓：“你……你想看电影吗？”
迟滢抬头看他。
许为然耐心地等，等来的却是她的拒绝：“没心情。”
她撑着膝盖站起来，收拾了地上的垃圾，扔到不远处的不锈钢垃圾桶里。
许为然走过去，犹豫再三，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
迟滢低头看着袖子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打定主意他要是不说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她就不跟他说话。
“迟滢。”许为然抿了下唇角，知道她生气的点在哪里，却没法攻克自己心里那一关，把最不堪的内里撕开给她看，他只能苍白地一遍一遍强调，“我没有不信任你。”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我的问题，是我没勇气。”
这已经是他能说出来的最直白的话语了，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拇指的指甲掐进食指的侧边，留下深深的痕迹，呼吸也在话说出口的那一秒屏住。
迟滢愣了几秒，先前的坚持不复存在，她叹了声气：“走吧。”
“去哪儿？”
“上楼。”
迟滢拉着他的手过去等电梯。
许为然转过头去看她，见她神色稍稍柔和了些，松了一口气：“你想看什么电影？”
“谁跟你说我要看电影了？”
电梯到达一楼，门打开，里面的人陆续出来，迟滢和许为然走进去。
迟滢按了六楼，许为然看了眼按键旁边的指示，六楼是游戏城和电影院。
出了电梯，迟滢往右走，许为然脚步停下来，指向左边：“电影院在这边。”
迟滢回头，见他站着不动，往回走了几步，将他拽向右边：“我说了我不看电影。”
她之前说的话不是在敷衍他，眼下她确实没心情看电影。
虽然不知道许为然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但无论是谁，受伤后情绪都不会好，她想让许为然开心一点，忘掉身体上的疼痛。
迟滢兑了一筐游戏币，带许为然穿梭在各个游戏机上，手把手教会他，然后命令他必须拿到最高名次。
许为然正愁找不到好的办法哄她，自然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他目光专注认真地盯着屏幕，像是在写一张高难度的试卷。
迟滢靠在一旁的机子上，视线从游戏机移到许为然脸上，屏幕的光拢着他的面庞，侧脸的轮廓锋利分明，额头的创可贴没法完全覆盖住伤口，边缘露出一点红，在冷白色的皮肤映衬下，很难忽视。
心间涌上来一股强烈的欲望，想要窥探许为然的一切。
许为然又赢了一局，排行榜上，他的成绩高高挂起，是第一名。他朝迟滢看去一眼，想问她对这个结果是否满意，却不想撞见她晦涩难明的眼神。
*
天色转暗，风中晃动的树枝成了模糊的残影，罅隙间投下的灯光斑驳陆离。
许为然和迟滢在游戏城里待了整个下午，装游戏币的篮子逐渐空掉，直到一枚也不剩。
迟滢在寒风中吸了口气，那股凉意顺着鼻腔进入肺里。她把手揣进兜里，脑袋转过去看许为然。
“喂，许为然。”迟滢撞了撞他的胳膊，避开他有伤的地方，“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许为然侧头，望向她亮晶晶的眼眸，神情怔愣。
他以为自己不遗余力地刷新着游戏里的分数，是在哄她开心，原来她是为了哄他，才带他走进游戏城。
回过头去想，玩游戏的时候，他全身心投入，的确忘记了所有的不忿和难过。
“嗯。”许为然眼眸微垂，闷着声说，“谢谢。”
“谢什么。”
迟滢不时看一眼公交车驶来的方向，过来好几辆都不是她要等的那一辆。
十几分钟过去，迟滢冻得眼尾发红，腿脚都有些僵。她蹦了几下，望向道路尽头的眼神愈发殷切。
许为然侧身挪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替她挡风。
迟滢停下来，抬起眼，男生的额发被吹起，有些凌乱，她再一次注意到他额头的那道伤，接着想起他身上各处的伤。
“你注意点，这几天伤口别碰到水。”迟滢瞥了眼他鼓起的口袋，里头装的是药，“药也要按时涂。还有那个消炎药，你记得吃。虽然天气冷不容易发炎，也不能马虎。你伤得太重了，可能会引起发烧。要是有这种情况，你给我打电话。”
迟滢说了一大堆，许为然回：“嗯。”
迟滢：“……”
有又一辆公交车驶过来，迟滢随意看了一眼，手从兜里拿出来，拽了下许为然的袖子：“车来了。”
许为然送迟滢到她家小区门口，到了分别的时候，迟滢动了动唇，意有所指：“等你哪天想说了，第一个告诉我，行吗？”
不需要额外的解释，许为然瞬间懂了她话里暗藏的意思。
“好。”许为然答应她。
“你要说话算话。”迟滢拉起他的手，勾住小拇指，大拇指贴着盖了个戳，“拉钩。”
这行为真的幼稚到不行，但迟滢就是想让他记住这个承诺。
许为然盯着两人勾缠在一起的手指，两秒后，别开了头。
“那我进去啦。”
迟滢松开手，朝他挥了两下，小跑着进了小区。
她没有急着往家所在的楼栋走，走到主道的尽头便闪身躲在一株四季青树后头，歪头看向小区门外。
等许为然转身走远，迟滢从树后出来，出了小区，小心藏着自己的身体，悄悄跟上去。
第一次干跟踪人这种事，要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迟滢眼看许为然坐上公交，招手叫来一辆亮着空车牌的出租车。
她系好安全带，跟司机说：“您好，帮我跟着前面那辆公交车。”
司机莫名笑了声：“追公交车？”
跑出租这么多年，还是头回碰上乘客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可以吗？”迟滢两手扒着前面的座椅靠背，探头探脑地盯着那辆公交车。
“……行，您是顾客您说了算。”
司机乐不可支地伸手拍下空车牌。
前面的公交车缓缓起步，出租车也起步，公交车走走停停，出租车也走走停停，慢悠悠地跟着。
时间长了，司机有些不耐烦了：“姑娘，咱还要跟多久啊。”
“您别着急。”迟滢也不清楚目的地在哪，随口胡诌，“快了。”
“是吗？”司机明显不上当，“你二十分钟前就是这么说的。”
“……”
“跑你这一单，我可太难了。”
“您放心，我会付您双倍的车钱的！”迟滢安抚着司机大叔焦躁的心，“您专心点，别跟丢了。”
司机闻言，咽回了即将出口的话，继续开车。
迟滢嘴上说着让司机别着急，其实自己心里也很着急，怎么还没到。
她不知道许为然家离学校这么远，是怎么做到每天早上那么早到教室的。
手机铃声乍然响起，迟滢吓了一跳，掏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是江容君打来的。
“喂，妈妈。”
“这都几点了，你在哪儿玩，怎么还没回来？晚饭不吃了？”
“我……那个……晚饭我跟微微在外面吃，之后我们想去看个电影。”迟滢挠挠头，怕引起怀疑，打起了感情牌，“妈妈，我前段时间补习太累了，今天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想好好放松一下。”
“好了好了，没说不让你玩。”江容君笑道，“你自己注意安全，尽量早点回。”
“我知道了，谢谢妈妈。”
迟滢按着胸口，缓慢舒了口气。
以防穿帮，迟滢在QQ上给孙见微发了条消息，如果江容君问起她的去向，记得帮她打掩护。
孙见微大概在忙，过了几分钟才回：【你不回家干吗去了？】
迟滢：【回头再说。别忘了我交代你的。】
孙见微没多问，回了个“OK”的表情包。
迟滢想找个表情包回过去，一抬眼，透过挡风玻璃正好瞧见公交车停下，许为然从车上下来。她连忙熄屏，收起手机：“师傅，停车。”
司机踩了刹车，迟滢如约付了双倍车费，跳下车。
许为然沿着路边往前走，迟滢隔着远远的距离跟着他，道路越来越狭窄，光线越来越昏暗，耳边时不时传来一声犬吠。
路边有人出来收衣服，拿着长杆在头顶上挑，“啪”的一声，一条花裤衩掉落在迟滢脚边。
迟滢：“……”
路面不平整，看也看不清，行走中，迟滢崴了好几下脚，幸好她反应快，没有跌倒。
在她以为这条路没有尽头的时候，许为然终于停了下来，他似是感知到什么，猛地回头看过来，迟滢吓得往旁边一跳，藏在垃圾箱后。
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熏得她两眼一闭，近乎窒息。
一颗心砰砰跳得剧烈。
过了好一会儿，迟滢才探出脑袋往外看，却不见许为然的身影。她茫然地眨了下眼，缓缓站直身体往前走了几步，停在许为然刚刚驻足的那户人家门外。
大门半敞着，里头传出尖锐难听的女声：“许为然，你还敢回来！”
这个声音……
迟滢没思考太久就想起自己在哪儿听过，是那天晚上，她打给许为然家的电话里。
屋里的女人还在破口大骂，各种侮辱性的词汇加诸在许为然身上。迟滢听着，心里不是滋味，眉心不自知地拧起。
许为然。
那个女人叫许为然的名字时，“为”字念的是第四声。
班里所有的同学，包括老师，还有她，叫许为然的“为”都是第二声。许为然也从未纠正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