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为然走出来,他换了身衣服,套了一件黑色的套头衫,松垮垮挂在身上,因着身形清瘦,人在衣中晃。
“是我报的警。”许为然有气无力道。
短短几分钟,那些失去的知觉统统回来了,身体各处都疼得要命,是一种持续的尖锐的疼,像在不间断地经历酷刑。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说完,不得不紧紧咬住牙,才能避免自己发出呼痛的声音。
越是显露出脆弱的样子,疼痛的感觉越是会趁虚而入,加倍回到身上,忍着忍着,就能麻痹自己。
“你要死啊许为然,谁让你报……”葛玉芹脱口而出的骂声,在接触到民警冷肃的眼神后生生止住,转而赔笑道,“警察同志,都是误会,这么晚就不麻烦你们了。我们这是家事。”
许为然越过她,瞧着几位民警,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的经过,跟他在报警电话里说的差不多。
葛玉芹听了,脸色一变再变:“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摆动双手,焦急又慌乱,六神无主之下,陡然想到什么,将目光对准许为然,指着他说,“不是盗窃,是他,我儿子偷了钱。”
谎言越编越顺口,她一口气说下去:“对,就是这样。警察同志,你们相信我,是他偷了我放在衣柜里的钱。偷钱不好好管教不行啊,我这才打他的。我自己的小孩,怎么会无缘无故殴打虐待他。”
“你说是你儿子拿了钱。”民警问,“你有什么证据?”
“我……我有!”葛玉芹一把扯开布帘子,闯入许为然的私人空间,“警察同志,你们跟我来。”
她三两下撕掉床头那面墙上糊的报纸,上面有块砖是松动的。
许为然身上冷汗热汗交替,像无数个小炮弹在皮肤上炸开:“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偷来的钱藏在这里。”葛玉芹抽出那块砖,灰尘扑簌簌落下,掉在床单上,墙上一个窟窿,里头放了一个铁盒子,葛玉芹费了点力气才拿出来,“还想叫来警察,假装自己是无辜的。”
她当着警察的面打开盖子,里面一沓粉红的钞票。
大略数了数,有六千多块钱。
许为然骨头缝里生出一股寒意,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心灰意冷之下,一句话都说不出。
葛玉芹抓着一把钱,展示给警察看:“警察同志,我没有骗你们吧。是他偷了钱,就是他。你们想想,他一个高中生,哪来这么多钱。这不听话的孩子,你们说不棍棒教育能行吗?俗话说得好,三岁看到老,现在是偷家里的钱,将来到了社会上,指不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嗡一声,似乎是从大脑里冒出的声音,之后许为然什么都听不见了,世界一片寂静。
他看着葛玉芹着急跟警察解释的样子,突兀地笑了声。
葛玉芹滔滔不绝的讲述戛然而止,看了他一眼,愣住了,他眼睛猩红,整张脸却格外平静,组合在一起,给人一种诡异的陌生感。
葛玉芹的心颤了颤,有点慌,不自然道:“你、你笑什么?”
“这是我兼职赚的钱。”许为然仿佛死去了,现在说话的是他的灵魂,嘴唇一张一合,不带任何情感,“你明明知道。”
为什么要这么说。
为什么要害他?
她伤害他伤害得还不够吗?
为什么连一丝希望都不肯留给他。
就这么想要毁掉他?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许为然闭上了眼,身体站立不稳,一个民警察觉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问道:“到底怎么回事,钱是你拿的?”
许为然的心彻底死了,已经不想再申辩。
这一切都像个笑话。
“是的。”许为然从民警手中挣出自己的胳膊,浑身上下又冷又疼,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他撑着桌子,指甲深深地掐进桌面,劣质的木头被他掐出一个个深陷的月牙痕,绷起的骨节泛白,青筋凸显,“我妈说的都是对的,是我偷拿了钱,是我不该。”
他不该出生。
见他承认得这么痛快,葛玉芹愣了好一会儿,有点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几个民警互相看了看,虽觉得这事儿有隐情,但说破了天都是人家的家事,涉及的金额也没达到立案标准,教育了许为然一顿了结。
离开前,民警跟葛玉芹强调:“再怎么样也不能把孩子打成这样,有话好好说。”
葛玉芹点头哈腰,满口应着:“是是是晓得了,辛苦你们大晚上跑一趟,慢走。”
等民警一走,葛玉芹关起门来,立刻换了副嘴脸,甩手给了许为然一巴掌:“你真是翅膀硬了,了不起,竟然敢打电话报警。你这么能耐,还待在这个家里干什么?”
“你以为我想在这个家里吗?”许为然淡声道,“如果可以选择,谁想?我哥说不定就是受不了才离开的。”
“你滚!”葛玉芹受了刺激,一巴掌又一巴掌甩过去,将他往外推,“你给我滚!”
许为然站着不动。
葛玉芹推不动他,自己也没力气了,哭着回房,隔了两秒又出来,拿走了装钱的铁盒,恨声道:“这是你欠我的。”
许为然木着一张脸,却在看到她的举动后,面部肌肉轻抖。
那是他为了给迟滢买生日礼物攒的钱……
长久以来积压的所有情绪都在这个瞬间崩掉,许为然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彻底脱力,顺着桌子滑到了地上,像一滩软泥,再没有什么能支撑起他。
他合上眼,不知是睡着还是昏了过去,醒过来时还是深夜,皎洁的月光披在他身上。
他的身体一阵发冷,又一阵发热,濒临死亡。
许为然不想死,都这样了他还是想活着。他屈起手肘撑着地面,一点点支起身体,爬过去,蜷缩着躺到冷硬的床板上。
气息先是急促,再是微弱,最后是气若游丝。
他再次闭眼,无声地流下一滴滴眼泪,从他的眼角顺着滚进枕头里,很快洇湿了一团深色的痕迹。
像是他心上烫出来的一个洞。
经年累月,那个洞不会消失,只会变成丑陋的疤痕。穷其一生,再也无法治愈。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耳边好像有人在不停地讲话,许为然屏着呼吸聆听,那不是什么别的人,是他自己的声音:
“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也是你的孩子。”
“你为什么不爱我?”
“哪怕是一点点爱,你也不肯施舍给我。”
“我连哥哥的面都没见过,为什么要把他的死归为我的错?”
“我何其无辜。”
“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会满意。”
“……”
那是童年时期的许为然在一个又一个深夜里无助的呐喊,没人能听见,也没人给他解答困惑,他只能一遍遍地自己问自己。
得不到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