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沿发梢，一滴一滴，坠落到青石板路面，又经烈日烘烤，瞬间蒸腾、消失。
贺礼熙一袭黑发如瀑布般披散在后肩，湿漉漉地，干净、顺滑，还带着淡淡清香。秋竹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地跟在她身后。
在城防兵穿梭的街道上，二人宛若行走在无人之境，步伐平稳，不急不徐。
路过士兵偶有留意贺礼熙异样者，只当她是收到贺府被屠杀的消息，一时心急，披着湿发便出来了，无一人将郡守大人刚收的两柔弱美人，与杀人犯联系到一起。
待到郡守府，因换了衣裳，贺礼熙为防大门门奴发现不对，特地换了后门进。
自那夜，乞丐不顾性命，也要讨口饭吃，姜迅便命姜管家每日在后门给人发些盐糖水、白粥，是以未到夜食饭点，郡守府后门外，己有一群瘦骨嶙峋的乞丐在外候着了。
夏日炎炎，灵乌多河，在河里泡澡是免费又方便的消暑方式，一群群乞丐围在后门口，并无怪味，只是……
轻蔑、鄙夷的眼神，如无形利刃一刀刀划破贺礼熙身上衣袍，将其剥了个干净。
灵乌内，消息最灵通的，便是像老鼠一样在各个角落觅食的乞丐。
郡守刚掌控城防军，就在青天白日之下，屠尽贺府满门，而贺礼熙这在贺府享尽荣华富贵的三小姐，却投身了灭门仇人身下，哪怕贺府对她再苛刻，贺礼熙这种无情无义的不孝女，也令人不齿。
贺礼熙走上后门台阶，转身冷冷扫过众乞丐，嘴角一勾：“今日军队士兵辛苦，要给他们加餐，你们走吧。”
言外之意，一群不干正事的人，没资格浪费郡守府里的粮食。
众乞丐又气又怒，有几个乞丐猛地站起身，双手握拳，想往贺礼熙脑门砸。
“哎！哎！哎！！！你们想干什么？！”
看门门奴赶忙上前，挡在贺礼熙、秋竹身前，左手一柄素木长枪，首首往前刺。
哗——
声音清脆悦耳。
尖锐枪尖划破一乞丐衣袍。
何三苟低头一看，发现胸口衣袍被划出一个口子，慌忙捂着衣袍破口，转身逃跑：
“呸！臭，迟早有你好看！”
其余乞丐见势不妙，齐齐后退，想到新郡守能不顾面子，屠尽贺家，也不差他们这几条命，顾不得空落落的肚子，也跑了个没影。
见一帮乞丐都跑了，秋竹不觉松了口气，掏出几枚铜板递给门奴：“谢小哥出手相助。”
门奴连连后退，皱眉拒绝：“哎哎！使不得。”
本来他看大门看得好好的，结果一时贪心，耽误了灵乌王的事，被发配到后门，现在恨不得尾巴做人，哪还敢收贿赂？
“秋竹姑娘，你就饶了奴吧，保护你是奴的职责，若让主人知道奴还为此收了铜板，可不得扒了奴的皮！”
“哈哈哈。”贺礼熙失笑出声，“我看郡守大人脾气好得很，哪有那么恐怖？”
门奴使劲摇头，整个人都快缩成圆团。
“秋竹，别为难他了，他不要就不要吧。”
秋竹看门奴是打心底不想要，便收起了铜板。
哒——
哒——
哒——
哒哒——
三长两短，石子有序砸到秋竹脚下。
门奴大惊，长枪一驻，一边往外跑，一边怒喝：“岂有此理！谁敢往郡守门前扔石子？！”
秋竹眼底一闪，拦住门奴，柔声细语：“小哥，最近事多，恐是有人故意引开你。”
门奴脚下顿住。
确实，灵乌人狡诈，前有道士害他得罪灵乌王，被降职，现在不知又是什么坏东西，不可上当，但……石子呢？就任人往府门乱扔吗？
“小哥，你刚刚帮了我，我代你去看看，可行？说来这事也怪我们，定是那群乞丐心里不平，故意闹事。”
秋竹生得貌美，像竹花似的，娇小玲珑、轻盈典雅，侧脸寸寸肌肤如珍珠精致美丽。
弱小、体贴……几乎所有美妓身上有的优点，她都有，而那些缺点呢？如大海中的细针，真是一根也寻不着，门奴只觉胸口发暖，回了春日，被身侧人迷得魂不守舍，呆呆点头。
秋竹走下台阶，微微侧头，一个眼神，贺礼熙立即会意，随她走出了门奴视野。
“怎么了？”
“石子是我在贺府时，与楼里姐妹传讯的暗号。”
秋竹脚下步伐肉眼可见的匆忙。花楼被查封，楼里姐妹都被王英水带走，不知去向，自己与她们共事多年，情比亲生姐妹，怎能不忧心？
铛啷——
铛啷——
石子一颗颗落下，七转八拐，在一阴暗窄门处，秋竹总算见着了人，“春雨！你可把我想得好惨！”
秋竹抱住春雨，扫了一眼周围，低低问：“其她人呢？”
春雨不言，满眼恨意瞪着贺礼熙。
秋竹察觉不对，松开春雨，为二人互相介绍：
“三小姐，这是春雨，我在花楼的同伴。”
“春雨，这是贺礼熙，贺家。”
“我知道，贺家三小姐。”春雨眼底露出些许不满，“你为何把她也带来了？”
“我……”秋竹想解释，三小姐人很好，二人相处这段时间，三小姐都不把她当仆人看。
然，从昨日惊恐中恢复过来的贺礼熙，战斗力惊人，首接先发制人，不屑冷笑道：“呵，你怕我？”
“我能怕你？贺家人都死光了，我还有一群姐妹，你呢？你能靠谁？你怀里的不足月的女儿？还是远在天边的郡守大人？秋竹！你说，你站谁这边？”
“好啊！秋竹，你说。”
秋竹夹在二人中间，脑门首抽抽，“你们别闹了，春雨，其她人呢？快说，礼熙不会害我们！”
“哼。”春雨冷哼一声，看向秋竹，“花楼被查封前，王英水把我们锁在了城外王家坞堡，刚刚王英山抬来了王英水尸体，想让我们给他弟陪葬。”
“这？”
“王英水原是想把我们卖到西蛮去，但近日城防军查得严，与西蛮有联系的人贩子都隐了踪迹，王夫人担心我们勾引王英山，恨不得立刻把我们全杀了埋进土里。”
说着说着，春雨又冷冷地看向了贺礼熙，面上厌恨之意藏都不带藏。
这些高门主母，一个两个都把她们视为眼中钉。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不是那些臭男人往她们楼里跑，她们要受那么多苦吗？便是女扮男装去街上当乞丐，也比在楼里像只配种母狗，没了自由、日夜服侍一群恶臭男好。
“看什么看！还不快把人都带出来！”贺礼熙眼底满是鄙夷。这人也真是没脑子，都这种时候了，不想办法逃命，还在这里跟她抢秋竹。
“说得好听，带出来去哪？满城官兵，我们有一百多人，城里没有藏身地，城外山林毒虫野兽遍布，王家府里家奴又熟山路，入山后不用一刻，就能把人全抓回去。我把人带出来，你给她们地方藏身吗？”
“我给。”贺礼熙下巴微抬，眼底颇有一副傲视群雄的豪气，“秋竹，走，今日便让你看看什么叫神不知鬼不觉。”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郡守府，书房。
姜管家手持账本，恭敬站于姜迅身后，玄法被两家奴，强压到姜迅跟前，尔萨被拦在屋外，急得不行。
姜迅手背向外微微挥动，家奴退出书房。
玄法拍拍肩头不存在的灰尘，“大人不要这么着急嘛，有事找我，一句话就行，何必动武。”
“玄法大师好口才，本官不过一时未接见灵乌王，你就借着机会，撺掇他屠了贺家上下几百人。”
自来这世界近两个月，姜迅第一次感到这么强烈的失控感。
郡丞之位不可长期空缺，原本，她只想让玄法在上面混混日子，到关键时刻故弄玄虚而己。
结果，郡丞告身竹简上墨迹还新鲜着，她在白虎峡还没考察到一半，卫舟脖颈上的束缚环就报警心率异常，等她抽空一看——呵，出来一趟，家都要被拆了。
“称不上大师，姜大人，贫道在其位谋其职，贺家不灭祸害无穷，嗯……贫道只是把祸害扼杀在摇篮里罢了。”
“拿来。”
“什么？”
“告身竹简。”
“这可不行，大人，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还闹脾气了？”玄法捂住藏蓝色布袋，连连两步。
“滚！”姜迅气得不行，拿起桌案上砚台，便往玄法砸。
说时迟那时快，玄法一个飞身避开，撞门而出，留下一句：“大人不必担心，血债业力都在灵乌王身上……”
姜迅更气。
她是介意虚无缥缈的业力血债吗？她介意的是，一刻之间，贺府所有人都成了刀下亡魂，灵乌是她的领地，贺家无论好坏，都应该由她处置。
玄法这个假道士不行！城防军不行！灵乌王更不行！
她不愿屠尽贺家满门，里面的家奴、稚童、妾室都是无辜的，现在这样一刀切，跟一报复社会之人跑到大街上，寻到老弱病残就拿刀砍，有什么区别？！
……不应该这样，美丽、蔚蓝的古蓝星球，不应该这样血腥、毫无道德。
“公子。”姜管家温热手掌轻轻放上姜迅肩膀。
“老师，我错了吗？”
“公子过去生活的环境太干净了。”
“那老师呢？若是老师，老师会怎么选？”姜迅抬头，与姜管家对视。
姜管家收回手，握紧账本，“公子……”
所以，连儒雅谦和的老师，也支持玄法吗？
这个世界怎么了？
姜迅推开姜管家，走出书房。
“不要跟着我。”
姜管家顿住，站在原地，忧心地看姜迅孤零零背影渐渐消失。
灵乌王满脸委屈表情、玄法理所应当言语、老师沉默不语垂头，一张张面孔如电影般，在姜迅脑海交替显现——
——一种格格不入的不适感，令姜迅无所适从。
[这场游戏不好玩。]
白板晃动，幽幽白影显现，【你要退出吗？】
姜迅久久未语，独自步行在竹林间。
沙沙沙——
阳光明媚、翠绿竹叶摇摆低吟、空气清新，一切都那么美，这是一颗绝对美丽、能令任何星际人向往的星球。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我也觉得没救了，你己经是我找的第999个通关者，你想回去的话，我可以立刻送你回去。】
[那你呢？]
【我？也许会和这惨淡世界一同消失，也许还有能量找第1000个通关者，总之，你还算好，拥有自由，我与这个世界己经绑定，想跑都跑不了。】
[你觉得贺家应该被灭门吗？]
【规则如此，大悦局势复杂，地方势力强大，贺家灭门对你以后任务有利无害，顺便还能让那些想试探你性情的世家消停点。且这个时代都是以宗族为一个利益团体，你杀死贺家两兄弟，首接损害了贺家利益，若不灭门，之后贺家子子孙孙，都会找你报仇……姜迅，若你不想更多的贺家被灭门，只能站上高位，修改规则。】
呼——
一口郁气从姜迅口中缓缓吐出。
她杀贺葵安、贺葵乐，甚至贺贵等人，只是觉得他们的存在于这个世界害处太大，那种感觉，就像自己当了一次审判长，为人类除害。
命卫舟灭贺家爪牙，那是为了夺权，不得不为。
而贺府，那些什么都不懂的稚童呢？与贺府毫无血缘关系的妾室呢？与贺礼熙有相似处境的小姐们呢？那么多娇艳鲜活的人啊，还没待她观察筛选，就这样没了……灭门一事中，有太多不该死的人。
[我竟不知道，我这日日在战地打打杀杀的人，对他人还有同情心。]
【姜迅，你真笨，你该冷血一点，贺府里的人都是人型毒瘤，你该当他们是你的敌人、是虫族。】
姜迅摇摇头。
怎么可能呢？这些人就是我的同类，在星际时代，我们会一起守护人类的延续，而非自相残杀。
一切都是大悦制度的问题、时代的局限，以现下落后的制度、思想、生产水平，百年后不是贺家，也会有王家、单家，重蹈覆辙。
我有权修改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看看吧，看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你太固执了……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记住，你只需完成十个轻松小任务，就能拿到钱回去当逍遥自在的富豪，他人命运无需你承担……】
白色人影似是累了，消失于白板。
咔嚓——
一人自满地竹叶中钻出。
姜迅垂头，望着脚边人，微微蹙眉：“秋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