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凝在朱雀大街的槐叶尖上，坠成血色朝露。
旖沐用鲛绡帕裹住口鼻，银线绣的云纹官服下摆扫过青石板缝隙。第七具尸体蜷缩在永宁坊石牌楼下，藕荷色襦裙沾满晨露，像朵被踩烂的玉簪花。
"死者林小娥，永宁坊绣娘。"不良帅王铁鹰用刀鞘挑起少女手腕，"戌时三刻坊门落钥前，说是要回绣坊取金丝线。"
少女掌心攥着半截缠枝牡丹绣样，金丝线在晨曦里泛着诡谲的琥珀光。旖沐俯身细看，发现丝线竟是从指骨缝里长出来的——那些金丝穿透皮肉，沿着经络在皮下织成蛛网状的血脉。
"第七个。"她将伞剑往青石板上重重一顿，精钢伞尖在砖缝里溅起火星，"都是绣娘，都带着金丝线，都..."
"都像是被抽干了血肉。"蹲在坊墙阴影里的男人突然开口，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龟甲。旖沐这才注意到墙根蜷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玄色破袍下伸出半截纹着三足金乌的小臂，怀里抱着个油光发亮的酒葫芦。
王铁鹰抬脚就要踹："又是你这疯汉！"
"且慢。"旖沐用伞尖拦住差役，琉璃色的眸子映着那人乱发间一闪而逝的金光，"你说抽干血肉？"
疯汉突然仰头灌了口浊液，酒气里混着奇异的沉水香："蚕吃桑叶吐丝，人吃五谷织锦。若是蚕吃了人呢？"他痴笑着指向尸体脖颈，那里密密麻麻的血孔正渗出琥珀色黏液。
旖沐瞳孔骤缩。三日前勘验第一具尸体时，她就发现这些针眼状伤口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此刻被疯汉一点，才惊觉那些黏液里竟有细如发丝的金线在游动！
"大人！西市波斯绣庄送来新证物！"急促的马蹄声踏碎晨雾。小吏捧着檀木匣跪呈，开匣瞬间腥风扑面——七寸长的鎏金剪刀沾满黑血，刃口卡着半片蝉翼状的透明薄纱。
疯汉突然暴起，浊液泼在薄纱上竟腾起幽蓝火焰。火舌舔舐处浮现血色符文，旖沐还未来得及辨认，就听头顶传来丝帛撕裂声。
"小心！"王铁鹰拔刀劈向半空。一道金丝擦着旖沐鬓角掠过，削断她一缕青丝。抬头望去，永宁坊七十二家绣楼的飞檐上，不知何时缠满了蛛网般的金丝，每根丝线都吊着个蚕茧状的人形！
正午阳光刺破雾霭时，旖沐站在了永宁绣坊的染池前。
十二口青石大缸泛着靛蓝泡沫，池底沉着半幅未完成的《璇玑图》。回文锦上金丝勾连的"愁"字正在溶解，化作血水渗入池壁裂缝——那些缝隙里密密麻麻排着米粒大小的蚕卵。
"上月波斯商人献了匹冰蚕锦。"绣坊掌事苏十三娘绞着帕子，丹蔻指甲掐进掌心，"说是用雪山冰蚕丝混着金箔织就，光照时能浮现迦陵频伽纹..."
旖沐用银镊夹起一片蚕卵对着光，卵壳里蜷缩的幼虫竟生着人脸！她猛然想起三日前大理寺案牍库的异状——那夜当值书吏疯癫地撕扯皮肤，说是有金线在血脉里游走，最后竟从眼眶里抽出一丈长的金丝。
"霓裳羽衣曲将成，朱蛾血茧织九重。"染池突然传来疯汉的呓语。旖沐转身时只看到玄色衣角闪过月洞门，追到后院却见那人抱着酒葫芦蜷在紫藤架下，三足金乌纹身在颈后若隐若现。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去碰那纹身。指尖将触未触之际，疯汉突然睁眼，眸中金光流转如星图轮转："申时三刻，蚕房见。"
旖沐还想追问，鼻尖忽然嗅到浓烈的沉水香。再睁眼时夕阳西斜，自己竟站在挂着"天工织造"匾额的朱漆大门前，门缝里渗出的金丝正顺着裙裾往上爬。
推开蚕房门的瞬间，旖沐听到了织机声。
九百九十九张蜀锦机杼自动，银梭在月光里穿梭如流星。每架织机前都坐着个无面绣娘，金丝从她们指尖生长，在天花板上织成巨大的血色蚕茧。茧中传来婴儿啼哭般的声响，震得梁柱簌簌落灰。
"这是...梦境？"旖沐握紧伞剑。剑鞘上的二十八星宿图正在发烫，提醒她此间异常。白日在染池见过的苏十三娘突然从梁上垂下，丹蔻指甲暴涨三尺："少卿大人不是想看霓裳羽衣么？"
旖沐旋身避过利爪，伞剑出鞘斩断扑面而来的金丝。被斩断的丝线落地化为血蚕，扭曲着爬向中央那口青铜染缸——缸中琥珀色黏液里沉浮的，赫然是白日里惨死的七具尸体！
"荒唐！"她突然朝虚空厉喝。话音未落，酒葫芦破窗而入，浊液泼在染缸里腾起冲天火光。疯汉踏着火浪跃入，乱发间金乌纹身灼灼生辉："朱蛾食梦三更天，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苏十三娘发出非人尖啸，华服炸裂成漫天飞蛾。旖沐正要挥剑，忽觉腕间刺痛——不知何时被缠上的金丝正在往血脉里钻，眼前浮现出波斯商人阴鸷的笑脸...
金丝钻入血脉的刹那，旖沐眼前炸开漫天血雾。
波斯商人阿史那罗的碧色独眼在雾气中浮现，他手中鎏金剪刀正剪开绣娘天灵盖。少女颅骨内没有脑髓，只有团蠕动的金丝，细看竟是千万条首尾相衔的血蚕。
"少卿大人可知，霓裳羽衣需用魂丝来织？"阿史那罗的汉话带着诡异的共鸣音，剪刀尖挑着血蚕递到她眼前，"一蚕食七魄，七蚕成霓裳..."
旖沐想挥剑却动弹不得。伞剑星宿图纹突然灼烧掌心，剧痛中她瞥见腕间金丝泛起青光——那些丝线正在吞噬她的记忆，昨夜翻阅的案卷在脑中飞速消散。
"破！"
一声断喝震碎幻象。荒唐不知何时出现在织机阵列中，酒葫芦砸在青铜染缸边缘发出洪钟般的嗡鸣。声浪所过之处，无面绣娘们齐声哀嚎，金丝从七窍喷射而出，在天花板结成血色八卦图。
"坎位生门！"荒唐甩出葫芦绳缠住旖沐腰肢。两人撞破西窗的瞬间，整座蚕房如琉璃盏般碎裂，月光照在现实世界的永宁坊屋檐上，竟映出无数悬吊的蚕茧投影。
西更梆子敲响时，旖沐在染坊地窖找到了关键证据。
半幅《璇玑图》浸泡在靛蓝染缸里，回文诗第八行"璇玑悬斡晦魄环照"的"魄"字正在渗血。她用银镊夹起染布对着灯笼，蚕丝经纬间浮现出西域文字——正是《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的于阗古咒。
"这是...血祭咒文！"旖沐指尖发颤。十年前师父马天师在龟兹除魔时，曾指着壁画上的相似符咒告诫：此术以少女精魄饲蛊，七七西十九日可炼魂丝百丈。
地窖暗门突然洞开，苏十三娘提着灯笼飘然而入。这个平日最重仪容的掌事此刻散发赤足，鬓角贴着片蝉翼状薄纱："大人可知，永宁坊绣娘为何甘愿赴死？"
灯笼光移向染缸，缸底赫然沉着七具白玉般的骨架。每具骸骨天灵盖都有金丝穿孔，脊骨上缠着未完工的霓裳羽衣。旖沐突然明白那些血蚕从何而来——少女们被种蛊时还活着，金丝随着呼吸在肺腑生长，最终破体成蚕！
"因为美梦比苦命值钱呐。"苏十三娘痴笑着扯开衣襟，心口处嵌着枚琥珀，其中封着只振翅欲飞的朱蛾，"阿史那大人答应我们，织完霓裳羽衣就能..."
伞剑寒光闪过，琥珀应声而裂。朱蛾振翅的刹那，整座地窖突然爬满血蚕。旖沐挥剑斩向虫潮时，后颈突然挨了记重击。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荒唐纹身上流转的星图与伞剑产生共鸣，在金蚕浪潮中劈开条生路。
五更梆子响过三遍，旖沐在朱雀大街的晨雾中惊醒。
掌心握着半片染血的蝉翼纱，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平康坊醉月楼"。更诡异的是官服袖袋里多了个酒葫芦塞子，檀木塞上刻着微型星图——正是荒唐纹身的图案。
"大人！西市出事了！"王铁鹰纵马来报时，永宁坊方向腾起冲天火光。两人策马赶到时，波斯绣庄己成火海，焦尸手中紧握着鎏金剪刀，独目里嵌着半只烧焦的朱蛾。
验尸时旖沐发现异常：这具焦尸右手小指残缺，而三日前阿史那罗递拜帖时，分明戴着翡翠指套的手完好无损！
"金蝉脱壳。"她冷笑，伞尖挑开焦尸衣襟，果然在心口处发现蝉蜕状的人皮。抬头望向东市方向，晨光中传来隐约的琵琶声，唱的正是霓裳羽衣曲。
荒唐的身影在火场外一闪而过。那疯子抱着酒葫芦仰头畅饮，破袍在热浪中翻飞如鸦羽。旖沐正要追去，忽然瞥见酒葫芦底刻着行小字——"天宝三载，太史局监造"。
那是二十年前玄宗改元前的年号。
子时的更鼓惊飞檐角铜铃，旖沐的鹿皮靴踏过平康坊的胭脂水。
醉月楼三层雅阁里，波斯商人阿史那罗正在调弄箜篌。翡翠指套刮过二十八弦，奏出的却是霓裳羽衣曲的变调。鎏金香炉腾起青烟，在半空凝成敦煌飞天的轮廓——那飞天没有脸，胸腔里盘踞着团金丝织就的蚕蛹。
"少卿大人比奴家想的来得迟。"阿史那罗独眼转向屏风后的染缸，七个绣娘正在琥珀液中沉浮，"苏十三娘这个蠢货，竟妄想用半成品的朱蛾蛊控制我。"
旖沐的伞剑抵住他咽喉："所以你用蝉蜕金蝉脱壳？"
"是脱胎换骨。"商人突然扯开锦袍，心口处皮肤透明如蝉翼，可见血蚕在心脏表面织成星图，"当年太史局夜游神叛逃时带走的二十八宿图，没想到会藏在个疯乞丐身上吧？"
话音未落，箜篌弦齐断。金丝从琴箱喷涌而出，缠住旖沐脚踝将她拖向染缸。缸中绣娘们突然睁眼，瞳孔里振翅的朱蛾撕开眼角膜，血淋淋地朝她扑来。
伞剑斩断第三根金丝时，旖沐闻到了沉水香。
荒唐破窗而入的姿势像只折翼的鹤，酒葫芦砸在染缸边缘发出编钟般的轰鸣。声浪震碎青烟凝成的飞天，露出后面星图密布的墙壁——正是太史局观星台才有的浑天星象图！
"夜游神听令！"商人突然咬破舌尖，血珠在空中凝成北斗形状。荒唐浑身剧震，颈后金乌纹身泛起青光，双眼瞬间被星芒占据。
旖沐趁机斩断束缚，却发现伞剑上的二十八宿图正在与星墙共鸣。当角宿纹路亮起的刹那，她福至心灵地将剑尖刺入星图中心："荧惑守心，破军当位！"
整面星墙应声炸裂。阿史那罗惨叫一声，透明皮肤下的血蚕星图开始错乱。荒唐趁机咬破手腕，血溅在酒葫芦上画出符咒："梦该醒了！"
葫芦口突然产生漩涡，将满室金丝吸入。旖沐看见无数记忆碎片在漩涡中闪现：二十年前太史局炼器房，年轻官员将星图刺入后背；波斯商队驼铃响彻沙漠，黑袍祭司往蚕种里滴入鲜血...
西更天的梆子声传来时，幻境开始崩塌。
旖沐在最后时刻将伞剑掷出，剑身贯穿阿史那罗心口的蚕蛹。琥珀色黏液喷涌而出，落地变成金粉，正是波斯绣庄特供的织锦材料。
"你...居然能斩断魂丝..."商人透明皮肤寸寸龟裂，露出下面千疮百孔的真容——那根本不是活人，而是用金丝缝合的尸块拼图！
荒唐突然夺过伞剑，星宿图纹与金乌纹身交相辉映。剑光闪过，阿史那罗天灵盖飞起，颅腔里滚出枚刻着"太史局监正"的青铜印。
"二十年前炼制梦傀的罪魁祸首..."旖沐拾起官印，突然头痛欲裂。记忆深处浮现师父马天师临终场景：老人攥着半块青铜印，说当年夜游神叛逃案另有隐情...
"小心！"荒唐猛地推开她。商人残尸突然爆炸，金粉迷雾中飞出七只朱蛾，每只翅膀上都映着张绣娘的脸。
五更鼓响时，旖沐站在了兴庆宫飞霜殿前。
掌心握着从朱蛾翅膀撕下的金箔，上面用血写着"七月七，羽衣成"。更诡异的是，她官服内衬不知何时多了幅星图，与荒唐背上的纹身完全契合。
高力士带着宦官匆匆而来："陛下有旨，霓裳羽衣舞提前到乞巧节..."老太监突然噤声，死死盯着她腰间晃动的酒葫芦塞——那分明是当年太史局特制的星晷钥匙。
回到大理寺时，案头摆着封无名信笺。展开是幅《月宫捣药图》，玉兔杵臼里捣的却是半块青铜印。旖沐将阿史那罗那枚残印放上去，裂痕完美契合——这正是二十年前失踪的太史局大印！
"大人！永宁坊又出事了！"王铁鹰撞门而入的声音惊飞信笺。旖沐俯身去捡时，发现图纸背面用金粉画着长安城地下河道图，朱雀大街的位置标着血蚕图案。
夜雨打在檐角铁马上的声响，像无数蚕在啃食桑叶。
旖沐举着火折子钻进地下暗河时，终于明白波斯人的真正目的。湍急水流中沉浮着无数蚕茧状陶罐，每个罐口都探出半张少女的脸——正是失踪的绣娘们！
"以长安城为梭，以龙脉为经，以生魂为纬。"荒唐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这疯子今日难得清醒，手指在洞壁星图上快速移动，"他们在织一件裹尸布，要裹住整个盛唐的气运。"
火光照亮洞窟顶部的壁画，旖沐倒吸冷气。飞天们奏的不是琵琶，而是人骨箜篌；嫦娥奔月的身后飘着血蚕丝，另一端系在玄宗冠冕上。
"当年太史局用二十八宿图镇压的，根本不是荧惑守心的天灾..."荒唐突然剧烈咳嗽，指缝渗出金粉，"而是人心养出的魔。"
暗河尽头传来机括声响。旖沐的伞剑与荒唐的酒葫芦同时撞上石门，星图与纹身共鸣的刹那，门内传出令她血液凝固的曲调——正是玄宗昨日新谱的《霓裳羽衣曲》！
石门洞开的瞬间，旖沐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三百绣娘悬在穹顶，金丝从她们七窍延伸，在地面织成巨大的太极图。图中央的青铜鼎里煮着琥珀色黏液，鼎身刻着《推背图》第三十二象——"红衣人作乱，蚕妇化飞蛾"。
阿史那罗的"尸体"正在鼎中沉浮，金丝将他与绣娘们连成星图："二十年前李淳风留下的预言，今日就要应验！"他独眼转向荒唐，"夜游神大人，您当年私放梦傀的罪，就用盛唐气运来赎吧！"
旖沐突然想起卷宗记载：天宝三载太史局大火，夜游神携星图叛逃，同年西域进贡冰蚕种。原来这场阴谋，竟跨越了二十年光阴！
荒唐突然夺过她的伞剑刺入心口。鲜血溅在星图上时，整座地宫开始震动："当年我放走的不是梦傀，是百万冤魂！"金乌纹身脱离皮肤浮在空中，"今日就以太史局最后一任夜游神之名，重封梦魇！"
伞剑星图与金乌融合，化作流光刺穿阿史那罗。商人惨叫中现出原形——竟是《酉阳杂俎》记载的朱蛾精！旖沐趁机斩断所有金丝，绣娘们如断线纸鸢坠落。
"接住！"荒唐将酒葫芦抛来。旖沐下意识催动星图，葫芦竟将漫天金丝吸入。当最后缕金线消失时，她看到荒唐的身影在淡去，颈后星图只剩残缺的角宿。
晨钟响彻长安时，旖沐在朱雀大街醒来。
永宁坊绣娘们茫然站在街边，腕间金丝痕迹正逐渐消退。波斯绣庄己成废墟，焦土中埋着鎏金剪刀和半幅未烧尽的《推背图》。
"大人！刑部送来加急文书！"王铁鹰呈上盖着凤印的密函。展开是贵妃手谕，命三日内查明霓裳羽衣用料来源。旖沐抚过腰间突然出现的星晷钥匙，想起地宫里荒唐消失前的口型：
"小心穿红衣服的人。"
转过街角时，那个熟悉的玄色身影又蜷在天桥下。疯子抱着新酒葫芦酣睡，破袍下隐约可见新纹的星图——比昨日少了室宿与壁宿。
旖沐走过他身边时，伞柄突然发烫。二十八宿图纹中，竟有两个星位泛着金光。她猛然回头，正撞见荒唐睁眼。那双总蒙着醉意的眸子此刻澄如秋水，倒映着她鬓角不知何时出现的金蚕纹样。
细雨落下时，两人己错身而过。卖胡饼的吆喝声里，谁家孩童在唱："天孙织锦云梭老，谁人夜盗星河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