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暮春细雨里寻得那间青瓦客栈时,檐角铜铃正被风拨得叮咚响。
萧若若攥着浸透雨水的裙角跨进门槛,抬眼便见师兄顾长玧立在堂前,月白道袍被烛火镀出暖边,正垂眸替她拂去木凳上的浮灰。
“先喝碗姜茶。”
他指尖掠过她发梢,将青瓷碗推近时,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
那是去年她硬塞给他的平安结,说是,“师兄去伏魔山时要想着师妹”。
此刻夜己深,雕花窗棂外的雨丝织成帘幕。
萧若若合衣躺在床上,听着隔帘传来师兄翻阅玉简的沙沙声,掌心那支从城隍庙求得的“上上签”硌得生疼。
签文说“金风玉露终须遇”,可她分明看见,今日在月老祠前,师兄替常师姐拾起发簪时,耳尖红得比签筒里的朱砂还艳。
“师兄,会喜欢我吗?”
她对着帐顶呢喃,指腹着签文末尾的“缘”字,忽闻房梁上传来指甲刮擦木梁的声响。
“他当然会喜欢你。”
那声音像新磨的钢刀擦过琉璃盏,又尖又细,惊得萧若若翻身坐起。
烛火在风里晃了三晃,映出妆台镜面里浮着团红影——
本该空无一人的房间,此刻镜中竟多出个垂髫女童,穿一身褪色的喜服,额间点着豆大的朱砂痣,正扒着镜框朝她笑。
“你是谁?!”
萧若若攥紧被角,后腰抵上冰凉的床头。
窗外骤起狂风,将窗纸刮得哗哗作响,那女童却从镜中探出半截手臂,指尖缠着的红绳与师兄腕上那根一模一样。
“我是姻缘仙呀。”
女童歪头时,鬓边金铃发出细碎的响,“小娘子不是想知道顾公子的心意么?”她指尖在镜面上划出血痕,“瞧这儿——”
镜面突然泛起涟漪,映出日间场景:顾长玧立在月老祠前,白衣被春风掀起一角。
常灵均的乌发沾着桃花瓣,正仰脸替他拂去肩头落英。
萧若若攥紧签纸的手骤然发抖,却见镜中师兄退后半步,指尖悄悄捻了个避尘诀。
“他在躲她。”
女童咯咯笑起来,“可小娘子知道他为何去月老祠么?”
镜面一转,竟映出顾长玧昨夜在厢房的模样——
他对着月光展开一幅画像,画中女子执剑立在桃树下,裙角飞扬。
萧若若猛地捂住嘴。
那是常师姐十五岁生辰时,师兄偷偷画的小像。
“想让他眼里只有你么?”
女童伸出掌心,里面卧着粒血色药丸,“吞下这颗‘两心丸’,他便会如你所愿。”
窗外惊雷炸响,烛火倏地熄灭,再亮时,女童己化作红雾钻入耳中,唯有药丸滚落在枕边,泛着妖异的光。
“我凭什么信你?”
萧若若捏紧药丸,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檐角铜铃又响起来,这次却混着师兄的脚步声——
他似乎起夜,正端着烛台经过她房门前。
“若若?”
顾长玧的声音隔着木门传来,“可是梦魇了?”
她慌忙将药丸藏入袖中,喉咙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
镜中不知何时凝着水珠,顺着喜服女童的嘴角往下淌,竟似血泪。
“试试不就知道了?”
那尖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闻闻,这药香里掺着他编平安结时,指尖蹭上的沉水香。”
萧若若浑身血液猛地凝固。
师兄素日喜用沉水香,偏她去年央他编结时,他说“女儿家该用甜香”,偏要换桃花香的线。
此刻袖中药丸散出的气息,竟真混着极淡的沉水香,像极了他替她整理剑穗时,袖口掠过她鼻尖的味道。
“若若?”
敲门声又急了些,顾长玧的声音里带了丝薄怒,“为何不应声?”
她猛地推开窗,夜雨扑在脸上凉得刺骨。
远处城隍庙的飞檐在雨中中若隐若现,檐下挂着的姻缘牌被风吹得互相撞击,发出咔咔的轻响。
某个瞬间,她仿佛看见牌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旁边系着的红绳正与师兄腕上那根,在雨中缠成死结。
药丸在掌心烫得灼人。
萧若若忽然想起,白日里在月老祠,她偷偷往功德箱里塞了十两银子,求的是“师兄莫要像这春雨,湿了身便要走”。
“好。”
她将药丸抛入口中,苦涩在舌尖炸开的刹那,听见镜中女童尖笑出声。
窗外惊雷劈落,正中城隍庙的旗杆,红光中她看见师兄撞开门冲进来,烛台跌在地上溅起火星,而她的指尖,正不受控地抚上他眉心。
“师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混着女童的尖细,“你闻闻,我身上有你喜欢的沉水香么?”
顾长玧瞳孔骤缩,伸手要扣她脉门,却见她腕间不知何时缠上了红绳,另一端正从镜中延伸出来,系着喜服女童苍白的手腕。
镜面上的血痕凝成八个大字:
两心相换,永堕轮回。
“糟了!”
顾长玧祭出符咒时,萧若若己化作红雾卷入镜面,唯有那支“上上签”飘落在地,被烛火舔出焦黑的边缘。
签文“金风玉露终须遇”下,不知何时多了行血字:
但使妖邪入汝心,何问真心换假心。
雨声渐急,檐角铜铃碎成一片乱响。
镜中传来女童的笑声,混着萧若若的惊呼,渐渐散入沉沉夜色里。
顾长玧握紧掌心的画像,指节因用力泛白,画中少女的裙角似乎动了动,像要挣开这宿命的镜面,却被更深的红雾浸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