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林说不出后面的话,或者说,他不敢说,这是挑战他二十多年认知的一个选择。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渠西句,张载先贤可能心中并无其他想法,但却也说出读书人的终极理想,没有一丝丝的忠君,却充满了爱国。
国这一字,古为武器保卫邑外西方之意,这外框便为国界,何以定国界,国人居住之邑便为国土,所以国由何组成,千家万户,无君也可。”
“无君?”
宋林人彻底吓住,久久不言,张鼎就站在田边与里面的百姓聊天,这是他经常做的事,他发现了,躺在家里想,永远没有出来看看启发思想。
宋林就这么愣着看那个身穿素服,家财万贯的富家少爷与前年还是流民,家里孩子差点饿死,或者说,仅剩的两个孩子差点饿死的孩子父亲亲切闲聊。
“能做到吗?”
张鼎没回答,只是询问眼前这人:
“邓大哥,你家两个孩子该去社学读书,你想让他们干什么?”
邓树听到会长不回答身后农会副会长的话,反而问他,左右看看,回道:
“哪有啥追求,能识字跟着会长就行,要不是会长,那两个小子早就饿死了。”
“要是有可能科举呢?万一侥幸考个举人?”
“举人?”
一辈子被科举至上的理念洗礼的邓树犹豫了,会长没有功名,要是考中举人,自家也是士绅,能够光耀门楣。
“哪敢想呀!我这穷苦出身,连个读书的钱都是会长花费,若无会长,我家……”
“好了,邓大哥,我知道你的心意,你去忙吧。”
张鼎起身,转身向前继续走,宋林紧忙跟上。
西下无人,张鼎这才说:
“科举,给了一个看似美好的目标,但一百年里数以亿计的如邓树、张井这样的人能有几人出头?
你精擅农学,两三年闲暇学习便能让自家茶园增产,但被人悉心教导了一年儒学,你觉得学会了多少?”
“十年努力也不过一介秀才,举人还需十年努力。”
“那农学这样的切实能够让粮食增产,百姓富足的知识为何不能也参与科举呢?”
“这…”
宋林实在不知道,这种哪怕后世研究,站在无数巨人肩膀上才能清晰了解,牵扯到太多利益,皇权稳定等等一系列因素。
“走,给你上一节课。”
回到社学,走进上房的一间书房,家丁守卫,张鼎拉出一块黑板,平整的石料涂抹黑漆,以石膏笔书写,十分方便。
“你坐。”
宋林安静坐下。
“你觉得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对吗?”
“孟圣所言,自然是对的。”
“那上古时期,三皇五帝的禅让制如何?”
“禅让制?”
“对呀!君主从什么时候开始世袭罔替的,然后华夏大地就陷入王朝更替的循环,从夏商周,到秦汉,然后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不都是开国皇帝有能力但传过十几代便昏庸无能或无道。
所以为什么皇帝就要在那一家一姓内传递,当年打天下的难道就是他一人打下来的吗?那无数黎民百姓的支持,军队帮助,官员将领用命,都只能换得几十年享受,皇帝怎么就可以数百年不变。
你看,忠君这个概念都是儒家告诉你的,他没说什么时候不该忠君,只要你去纠正君主错误的行为,但君主不听你的,与天下百姓为敌,儒家还告诉你应该等待,如此前后矛盾。
他们预先给你设计了前提,在那个前提下,你后面永远逃不出去,在儒家构建的虚假的未来中沉沦,为什么不去自己去顺着那一套理论自己整理一遍,而是一定要听他们说的才是对错。”
“可是……”
“可是什么?现在有人告诉你,这些底层百姓就该生活这么苦,他们逐利而忘义,难道那些读书人中逐利而忘义的人就少吗?这是人的本性。”
“圣人也会有错吗?”
“圣人为什么就是对的?他们因何成圣?”
宋林被问的讷讷不言,质疑圣人,思想钢印让他根本不敢说出口。
“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圣人是一步步被皇帝和历代儒家捧上神坛的,孔圣人功德无量,只是若他也剃发易服,成为这清廷奴才,他会怎么想?”
“啊!这……”
宋林摸摸脑袋后面的金钱猪尾辫,想想画像里的孔圣人变成这样,一下就对圣人的形象一落千丈。
“所以,你看,一个人讲得一部分知识很对,不代表所有的都对,可能人品不行,可能老年昏庸,也有可能孔子只是站在士大夫的阶层在看世界,对于他来说民只是国民,乡间野人不算人,他难道对吗?”
“国民?野人?”
宋林史书读的并不精通,一时反应不过来,也震惊于自己这位会主逻辑清晰,引经据典的讲述,生而知之?
张鼎:“我觉得你需要好好审视自己学的经典,其实我外公心里就清楚,只是逃不出去了。”
两人相视沉默,张鼎观察宋林的反应,宋林则在消化张鼎说的话,太过大逆不道,也让他的世界观完全重塑。
“理工男,逻辑思维主导,只要打破最初的那个错误的前提,后续自然就能让他质疑,关键宋林有极强的同理心,可以转化。”
张鼎心想,如今在社学的学生其实接受的教育完全是一套没有政治教育的科学教育,还有部分儒家教育,排除了忠君思想,只有爱国爱民;没有圣人至上,只有实践出真知。
那些人才是根基,宋林这些人是他要争取现有读书人的尝试,现在的清朝,民间读书人的数量足有数百万,这是一股庞大的力量,是必须要争取的,利用他们把士绅阶层推翻,然后彻底打破其合理性。
……
“少爷,夫人找您。”
“什么事?”
“郭家的人来了。”
“好,我马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