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庭靠在墙角,凉气透过后背,熨帖凉爽,说不出的舒坦,真想躺下去,一辈子都不起来。突然,他眼睛一亮,把这后墙给我砸开。原来,过去农村因为经济条件差,砌房子大多不用砖瓦,而是用土墼。取山脚下黄土,筛去砂石杂物,加水和成泥浆,赶上水牛一圈圈不停地踩踏,增加泥浆粘度,再添加稻草、毛发之类,增强粘性。接着选一块平整场地,将泥浆用模具脱成土坯,晒干后即成土墼。这种土墼没有经过烧结,年深月久、日晒雨淋之后,会变得剥脱、疏松。张桂庭抡起枪托,转身朝墙上砸,砸下来好大一块土坷垃。战士们一起动手,没一会儿,便砸出一个大窟窿。新战士薛洪根嘿嘿笑道,排长,你的办法真好。就这样,在村中道路被鬼子封锁的情况下,他们砸通了三、西堵土墙,终于跳到村外。鬼子自然不傻,早就发现新西军动向,刚一露头,便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包抄过来。
快,朝树林里跑。张桂庭大喊。鬼子紧追不舍,机枪子弹像地老鼠一样,嗖嗖嗖首往地里钻,在战士们身前脚后首冒烟。突然,张桂庭腿上一麻,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机枪班长跑过来搀扶,张桂庭用力推开他,快!带战士们撤。不行,一起走。没看见老子挂花了吗?留几个手榴弹给我。当时,新西军枪械非常原始和落后,打一枪要拉一次枪拴,反倒不如手榴弹来得爽快。尤其是在面对敌人追击和包围时,手榴弹杀伤力更大,战士们也更喜欢使用手榴弹。
眼见战士们跑进树林,张桂庭心里轻松下来。狗日的,老子今天跟你们拼了。他越打越猛,手榴弹像长了眼睛一样,飞到敌群当中开了花。军曹哇哇大叫,指挥迫击炮朝张桂庭轰击。战场上硝烟弥漫,爆炸声震耳欲聋,将他藏身之处炸得七零八落,泥土几乎被深耕了一遍。等到一切平静下来之后,鬼子一拥而上。此时,奇迹发生了,张桂庭居然没有死,他艰难地从土里拱起身,一双血手在地下摸来摸去,似乎要找手榴弹的样子。吴章身冲上前去,一边朝张桂庭残破的身躯打了一枪,一边骂道,犟种,叫你不怕死,叫你不怕死。他好像还不解气,又连开好几枪。军曹见状,将他拨拉到一边,混蛋!又伸出大拇指,对吴章身道,新西军的,这个④。
千古艰难惟一死,不畏死,不怕死,这是中国人的血性。而同样的血性,也流淌在和凤镇船桥刘家村农救会主任刘德安身上。
刘德安是个大个子,黑黢黢一张长脸。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留下一堆麻子,人称“安麻子”。家里很穷,一家人挤在三间破草房里,靠给地主做佃户,才勉强度日。这里是日伪军统治中心地区,刘家距漆桥镇鬼子据点仅3 里地。民国33年(1944)初,苏南抗日根据地向南发展,成立高淳县韩固区抗日民主政权,派干部孔祥龙到刘家一带发展党员,建立组织。刘德安成为孔祥龙第一个发展对象。
刘德安佃户出身,一年到头破衣烂衫,脚上常年穿一双破草鞋,拦腰扎一根稻草绳,头发乱得像鸡窝。正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刘德安在乡邻们眼中,就是一副倒霉鬼模样。可是,自打当上村农救会主任,他挺首了腰杆子,人也显得精神,注意收拾自己了。他说过去没人瞧得起咱,连我自个也瞧不起自个。总觉得自己命苦,这辈子混得稀里糊涂,没啥指望。没想到灰堆里也有发热时,我刘德安也是一条汉子,这辈子铁心跟定共产党。当上主任,要做工作,要在人跟前讲话。刘德安以前穷,扔在人堆里没人认得出,哪里干过这个?一张口,自己倒闹个大红脸,结结巴巴说不出子丑寅卯。刘德安想打退堂鼓,说自己不是当干部的料。孔祥龙启发他,说没有谁天生就会讲话,就会做工作。不怕,慢慢来,就讲讲自己过去受得那些苦,讲讲自己最熟悉的庄稼活。刘德安道,这有啥呀?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是乡巴佬倒不出来的苦水。对呀,这样才能跟老百姓聊到一块,才能跟老百姓心贴心,这就叫工作呀。刘德安恍然大悟,原来这就叫开展工作。有许多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他们己经叫苦日子折腾得失去了光彩,己经被生活压迫得像一枚干核桃,整个人都蔫巴萎缩起来。他们心中也曾经有过念想,也曾经怀抱过志向。可是,生活没有给予他们机会。一旦有这种机会,他们会以百倍热情来拥抱生活,也会展示出连他们自己都不会想到的聪明才智。刘德安就是这种人,一旦认准一条道,即便有百十头老牛来拉,也绝不回头。
他手里时常挟着一把旧黄布雨伞,走村入户,穿行在田间地头,动员群众参加农救会。在村里建立游击小组,为新西军收集情报,监视敌军行动。漆桥有日军据点,距离很近,几乎就在鬼子眼皮子底下,风险系数成倍增加。
民国34年(1945)初春,夜色笼罩着村庄大地,田间小道隐藏在茅草丛中,几乎难以分辨。可是,刘德安是当地人,不用眼睛也明白脚下的路该往哪里走?寒意未褪,严霜凝结在树梢,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夜枭的叫声,脚边草窠中,不时忽啦啦窜出一只夜行的小动物。刘德安提着一只风灯,伸出胳膊朝远处照,黯淡的灯火早被夜色吃尽。刘德安嘟哝道,小东西,看我不吃了你?他心情很好,周围几个村子都秘密联络了一批人,都是同自己一样的黑脚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