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过去,京中风声鹤唳。
乾元殿灯火彻夜不熄,萧凛之披着朝服坐于案前,手中一封又一封密信被拆开、看过、丢弃,最终碎成一堆纸屑堆在脚边。
“仍无下落?”他声音低哑,眸光阴沉如夜。
夜寒跪地不敢抬头:“己查遍清风寺上下数十人,皆说沈贵妃在寺中独自行走,之后便再无人见过……属下无能。”
萧凛之闭了闭眼。
沈贵妃失踪整整两日,他却连一丝确切消息都打探不到。他一刻不停地调动暗卫,甚至亲自派人探查坊间各处,可像沈知微这样身份、容貌、行止皆出挑的女子,在这偌大的京城里竟能消失得如此彻底,未免太过诡异。
“她若出了事……”他喉头紧绷,忽而站起身,怒气透骨,“朕要让满京血雨腥风。”
正在这时,殿门外忽传来一阵轻快爽朗的笑声,清润如泉:“皇兄这是在发什么火?莫不是谁又惹你不快了?”
话音未落,一抹青衫身影大喇喇地踏入乾元殿,行步闲散,却不失潇洒姿态。
来人身着月青色游袍,衣摆缀着细密暗纹,袖角轻扬,腰间挂着一枚温润白玉,随他步伐而“叮当”作响。面容俊朗,五官清隽如玉,眉眼带笑,目似点星,一副不谙世事的自在模样。
他正是当今圣上的亲弟——萧衍。
一向不羁散漫,喜游历、爱听戏,好饮酒,也乐逛青楼。却自诩“洁身自好”,只听曲不留宿。京中贵女皆知这位亲王风流倜傥,却难以近身,是个笑意温软、实则清心寡欲的难追之人。
与端肃冷厉的萧凛之截然不同,萧衍浑身都透着股世外闲人的懒意与疏朗,仿佛天底下万事都进不了他的眼,也扰不了他的心。
“你来作甚?”萧凛之眉头微蹙,眼神冷淡。
萧衍却毫无在意,理所当然地走至案旁,自顾自取了盏茶,吹了吹茶面,眯着眼道:“才回京两日,宫里就这般冷清了?我说京中最近风声紧,连青楼都乖得像寺庙,便猜着皇兄怕是又在大动肝火,便想着来瞧瞧。”
萧凛之目光微沉:“你该知分寸,少往那种地方跑。”
“皇兄多虑。”萧衍懒洋洋地一笑,抬眼那瞬,却敛了笑意,嗓音低了几分,透出罕见的郑重,“……其实,今儿来,还有件事要禀你。”
萧凛之眸光一凛,沉声:“讲。”
萧衍将茶盏放下,指尖轻弹杯沿,清脆如音,他盯着茶面片刻,才开口:
“今日我照旧去怡红院听戏……原本也不过是图个清静,没想到,刘妈倒请我后院一叙。”
“她那副老狐狸样子,说是明日春日宴要推出个秘密武器,邀我先睹为快。”
他嗤地一笑:“我起初并不在意,只觉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可谁知——”
话未说完,他眉心微蹙,抬眸望向皇兄,语调低缓却极具分量:“我远远一看,那女子……眉眼如画,神态温雅。纵是蒙着面,隔着帘,我却一眼认出——是她,是沈贵妃。”
乾元殿内霎时死寂。
萧凛之身形倏地一僵,周身气息瞬间冰封。
而萧衍却没有继续看他,只低头着茶盏边沿,语气前所未有的克制:“她没有开口,但她的神情……没有错,我不会看错。”
他望向皇兄,语气缓了,却愈显沉重:“她现在没事,但她不知道宫中还未有人来寻她。”
“皇兄,若再迟一日,她……真的就毁了。”
此话一出,殿中再无声。
唯有窗外风动,撩起帘角,透入一道冷月光。
萧凛之立于原地,似被那道光定住,良久未动。
他眼底翻涌着风暴,一寸寸堆积成压不住的怒涛,掌心早己捏得青筋突起。
“朕要她完好无损。”他说,声音如冰敲裂石。
萧衍垂下眼,眉宇微皱,却什么都没说。
他霍然起身,怒火滔天:“封怡红院,封坊市,封青楼!所有女子一一查验,谁敢拦阻,格杀勿论!”
“皇兄!”萧衍赶忙上前拦住他,语速急切:“你现在若动手,确能救人。但幕后之人必然察觉风声,立刻撤手躲藏,反倒再难查出主谋。”
萧凛之冷声道:“你让朕眼睁睁看着她在青楼里?!”
“她暂时……并未受辱。”萧衍凝重补上一句。
他深吸一口气,补充道:“我今日去怡红院,刘妈自以为淘到了个‘稀世宝贝’,日日当头牌供着,连春宴前都不许她露面,整日在后院学坐学走、学弹琴说话。刘妈不知她是谁,只说是花了重金从南地牙婆那里买来的‘清倌’,言明未破身。”
萧凛之怔住,目光冷焰乍敛,眼底翻涌的焦灼顿时凝成寒意。
“刘妈也被蒙在鼓里,她以为捡到绝色‘生货’,只想着明日春宴一炮打响,艳压群芳,便可令怡红院一跃成为京中头门。”
萧衍顿了顿,语气微微低沉几分:“她暂时还算安全,只要今夜不出意外,便还有转圜之机。”
夜寒也低声补充:“陛下,属下己派人围着怡红院西周布防,确保贵妃安危。只要等明晚她登台之刻,我们便可趁乱救人,将幕后之人连根拔起。”
萧凛之紧攥拳头,掌心己然渗血。他半晌未言,最终一字一句,像是咬碎了骨:“……她若受一分委屈……”
“属下明白。”夜寒当即跪地,肃然应命。
萧衍站在一旁,望着皇兄脸色冷硬如铁,心底却愈发沉重。
那女子,是沈贵妃无疑。
可她此刻却身在烟花之地,若明日真被迫登台……哪怕还未沾染,皇兄也不见得能熬得住那一眼。
……
与此同时,怡红院后院深处。
临近夜半,红灯高挂,香雾缭绕,庭前小桥流水也遮不住这处青楼名地独有的艳俗气息。
一间静室内,刘妈亲自送来一套银红色的轻纱舞衣,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欢喜:“来,乖宝贝,这是为你量身裁的新衣,明日穿着它登台,准叫那些王孙公子们魂都勾了去。”
沈知微接过衣裙,轻轻颔首:“多谢刘妈。”
她声音轻柔,面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顺顺从,唯独那双眼睛沉静似水,叫人读不出分毫波澜。
刘妈瞧着她那一颦一笑都带着勾人魂魄的姿态,越发满意:“也不知我这福气哪来的,买回来这么个宝贝,日日上课都听话得很,还从未让任何客人见过。明登台,便是春宴第一人。”
沈知微唇边淡淡一笑:“刘妈说笑了。”
红纱滑过指尖,轻柔得像流火。她垂眸望着衣料,指节不觉微紧。
这一晚,己是她失踪的第三天。
整整三日,宫中竟无半人寻至。她被转卖、被囚禁、日日被要求学坐学舞,虽未遭玷污,但那种清醒之下的步步羞辱,却更叫人心惊胆战。
“难道……我真的要在明日春宴上,被人看光、被人拍卖、被人……”她脑海骤然一阵恍惚,仿佛坠入无尽深渊。
沈知微咬住唇,血色瞬间从唇瓣褪去。
不,不可能。
他是皇上,是萧凛之。他怎会不寻她?
除非他不知她下落……
或,是她真的,己被人从他的世界中,彻底抹去。
她缓缓抬头,望向高悬屋梁的红灯,目光里再不见最初的冷定,而是染上一抹彻骨的忧惧。
——若明日无人来救,自己是否,真的要在万人瞩目下,被毁一生?
她心跳剧烈,手中那套银红轻纱,忽地像灼烧了一般,再也握不住。
她闭了闭眼,压下那股奔涌的惶恐,却终究难掩胸口重压。
“萧凛之……”
她在心中轻唤,声若呓语。
“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