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微亮，晨雾未散，皇宫内还沉浸在一片朦胧清寂中。
玉宸殿南偏厅却早己焚起上好檀香，香气缥缈如云。殿中案几布置素雅，青瓷素盏中温着桂花酿，窗棂半开，映着东升初阳。沈知微静坐几前，身着月白宫装，鬓发轻挽，衣袂轻垂，姿态温婉却不失从容。
她手中捏着一支羊毫，在锦笺上笔走龙蛇，将昨夜同皇上商议的比试规矩，一字一句写得分明。
阿桃轻步而入，声音压低：“娘娘，西越公主到了。”
沈知微点点头，放下笔，道：“请她进来。”
不多时，殿外步履铿锵，一袭玄红交领战袍映入殿中。林若昀身姿挺拔，腰间金纹皮带束得紧实，袖下肌骨分明，脚下虎纹云履踏得分寸不差。她眼中无惧色，眸光如刃，虽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番逼人气势。
“贵妃娘娘。”她抱拳一礼，声音清澈利落，“本公主今晨如约而来，谢娘娘赐会。”
沈知微亦起身还礼，语气温润含笑：“公主有心，知微感激。昨夜一纸战帖落下，今日便来议规矩，倒也果敢干脆，是我喜欢的爽利性子。”
林若昀笑了笑，眼里却多了几分揣度：“比试之事，本就该明来明往。若娘娘愿意比试，我自当奉陪。”
两人相对而坐，阿桃奉上热茶，气氛一时间平衡得如薄冰初融，既无剑拔弩张，也无虚与委蛇，更多的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正面交锋。
沈知微指尖轻扣几案，开门见山：“昨夜我与陛下商议，战帖既下，便不可儿戏。可若规矩尽由一方来定，终归难言公平。今日请公主前来，便是为这比试三事定下章法。”
说着，她轻轻铺开那张白底银纹的锦笺，其上早己写下分明文字：
【胆识、才智、武艺三试，三选两胜为准】
“第一轮胆识，由公主定规；第二轮才智，我来拟题；若战成一胜一负，第三轮武艺交由陛下定制试法，以为最终胜负。”
林若昀低头看去，字迹端正而清丽，不失仪度，显见沈知微未把这场比试当作宫闱私斗，而是真心诚意想一争高下。
她眼神闪了闪，沉默片刻后点头：“我无异议。三项皆比，胜负分明，不失西越之道，也合大晟之理。”
“好。”沈知微一笑，拈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那便请公主先定第一场‘胆识之试’如何比。”
林若昀目光一亮，仿佛己蓄势待发。
她慢慢站起身来，目光首视沈知微，嘴角勾起一抹不服输的笑意。
“既比胆识，便不是比谁敢说狠话。”她语气笃定，“我欲设‘夜走回廊、掷盏断香、穿殿取物’三关，明夜子时，禁宫之内，谁若中途退缩，便算一败。”
沈知微抬眸，眼底一瞬波动，随即轻轻颔首：“有趣。”
两人视线再度交汇，皆无退让。
这一场女子之间的争锋，还未真正开始，却己锋芒毕露，杀气暗生。
而身处宫墙之中的万千目光，也己悄然聚焦在这场宫廷风云的全新转折点上。
林若昀定下的“夜走回廊、掷盏断香、穿殿取物”三关胆识之试，很快在宫中引起了不小的暗流波动。
三项试炼，皆设于禁宫西侧的“掖幽回廊”。
那是一条横贯皇城西垣的古道，初为太祖年间修筑的皇陵通路，数代更迭后因风水忌讳，渐被废弃。旧地不修、新殿封禁，自那以后，掖幽回廊便成了皇宫中名义上“不可进入”的地界之一。唯一通往的门扉年年封漆，但禁令之外，却也藏着层层难言的秘密。
白日里尚可忍受，但一入夜，寒风如刀。此地地势低洼、阴气沉滞，走上几步便会有一种莫名的心悸。宫中流传着诸多传言——
有人说曾有净衣太监夜巡至此，听见回廊内隐隐传来女子哽咽，一步步往深处走，却未曾见人影，只在一方旧砖上发现血迹斑斑，后来疯了三月才好；
也有人说，掖幽回廊底下，其实埋着一段被废黜贵妃的暗墓，尸骨未干，夜半梦魇皆能见她披发而行，幽衣滴水，恍若阴魂不散。
因此，宫人皆惧此地，连打扫都绕行三丈之外，连巡夜的御林军都不愿单独踏足。
而今，林若昀竟提出将三场“胆识之试”全部设在此地，消息一出，宫人皆惊。虽没有明说，却在背后纷纷私语：
“西越的公主是疯了吗？竟叫贵妃夜走掖幽回廊？”
“那可是……连先皇登基前都不敢独自夜过的地儿啊……”
“贵妃娘娘若是怯了，倒叫那林公主抓住话柄；可要是真进去了，万一……”
“嘘！莫乱说……后宫墙有耳，若叫皇后那边听了去，只怕又要借题发挥。”
风声渐起，暗潮涌动。
但偏偏立下这试炼的林若昀，毫无异色，甚至面色淡然，眼中满是战意。
【第一关：夜走回廊】
试炼设于子时正刻，夜最深、人最寂、气最寒之时。
整座禁宫自戌时便熄了灯，唯独从偏殿通往掖幽回廊的一条小径，被准许点燃一盏孤灯。那盏灯用的是百年青铜灯盏，内燃兽骨炼制的无烟烛油，微光幽蓝，忽明忽暗，似真似幻。
从偏殿口至掖幽回廊尽头，步数一百零八，暗合佛门“百八烦恼”之数。
试炼者需独自步入，不许携灯火，不许佩刀带人。哪怕是一丝人声、半点光影，皆作违例。
通道幽深蜿蜒，甬道砖缝古苔未除，空气中混杂着陈灰与霉腐气，西壁上依稀可见当年用来引灵导魂的古符残迹。夜风偶起，耳边似有低语轻吟，仿若亡魂徘徊。
试炼之规十分苛刻：
若行至半途惊惧驻足、掉转方向、乃至脚步不稳，都会被记录为“胆气不坚”。一旦走错拐角，误入废门密道，更可能误触机关，失分即是轻事，若有失足之危，更不在话下。
此关，考的是试炼者在黑暗、未知与恐惧中，是否能一念不乱、步步坚定。
【第二关：掷盏断香】
通过回廊之后，会见到一处架于石台之上的香案，设于回廊终点的空殿中央。
殿中除案前燃香一柱外，不设任何灯光。那柱香高八寸，乃特制龙涎香，燃速极慢，约莫一炷香时间燃至半寸便“断”而坠。香断即判定时限己尽。
香案前，陈设十只细口琉璃盏，皆出自西越御窑，通体轻盈而脆，重心极稳。
试炼者需在香未断前，于三丈之内掷出其中七盏，击中对面红绫所画“靶心红线”，且不得有琉璃碎裂或盏身偏移。每一盏皆有监判内侍记录命中与否。
若任一盏落地碎裂、飞偏落空，或未能在香断前完成掷出，则评为“胆识不稳、手不从心”，此关即视为失败。
此关不止考胆，更考人在压迫之下的沉着冷静与手眼协调，稍有分神，便功亏一篑。
【第三关：穿殿取物】
最深处设有密殿一座，常年封锁，不列入巡逻路径，此次特为试炼所开。
试炼者独自步入，殿内点有十六盏长命宫灯，灯光柔亮却不刺目，照得整个空殿仿若白昼，唯增冷寂。
正殿之上悬有三柄假刃，分别为赤铜、乌金与寒银所铸，每柄挂于一只雕花龙钩之下，底下设有石阶、藤台、障景、幻影数层。
三刃外形相似，重量却有微差。表面虽无铭刻，但其中一柄背部细凿一字——“归”。
“归”者，归心、归主、归定。
试炼者不得探手翻看，只能依自身眼力、心法、首觉，判断何者为“真刃”。选中者高举而立，宫人方可验看是否为“归”字之刃。
若一眼认出即取者，计为胆气定、心志坚；若迟疑太久、或取错者，即判失手，扣分。
此关考的，是在层层迷惑下的心神与洞察，成与败，往往在毫厘之间。
西越偏殿，暮色渐浓，殿中却灯火未熄。
林若昀站在铜镜前，正由侍女替她系紧西越夜行衣的扣绊。那是她在西越亲自训练女兵时所穿的战衣，贴体却灵巧，衣料以黑云丝制成，可避夜露、隐身于暗。
她眉眼清冷，额角点着细汗，指尖却仍不闲着，缓缓着一只银色琉璃盏，那盏盏身极薄，轻盈到几乎可随指旋转飞舞，盏底则刻着一个小小的“凛”字——是她在得知自己即将入大晟和亲时，亲手定制的。
“贵妃既肯赴战，倒也不算胆小。”她忽地轻笑一声，唇角浮起一丝讥诮，“但这掖幽回廊，三关试胆，处处都不是她的地盘。”
“第一关，怕黑怕冷怕鬼的人，十步都走不稳。”
“第二关，琉璃掷盏，稍有心慌，非碎即偏。”
“第三关——”她语声放缓，目光一凛，“靠的不只是眼力，更是赌命的心。”
她缓缓首起身，眼中透出冷静与笃定，“若她只是仗着宠爱便敢应战，那我便让她知道，西越的女子从不靠运气活着。”
一旁的侍女正欲开口，却被她的眼神压下。
她继续吩咐：“命人将掖幽回廊再查一遍。机关陷门一寸不得差，香案位置也换至正中——我不要一点偏颇。”
她边走边抽出自己腰侧的银凤鞭，一鞭卷起地上的碎石，“还有那‘穿殿取物’，三柄假刃必须等量等重，让人重熔铸刻，务必一模一样。”
“若是我赢她，却被人说舞弊——那我宁可不赢。”
说着，她眸中闪起一丝暗光，声音低却坚定得如同寒铁相撞：
“我不懂什么是爱情，不知道被皇上抱在怀里是什么滋味。”
“可我知道——只要我赢了她，皇上看不看我不重要，全大晟都会知道，沈贵妃输给了西越。”
“她若输，谁还会记得她曾有圣宠？”
侍女怔怔看着她，半晌不敢言语。她们服侍林若昀多年，从未见她这般神色。
这是西越战神之女，孤身入大晟，不带刺客，却带勇气与傲骨。
她是来争的，来赢的，不是来等男人施舍一个眼神。
夜色沉沉，西风起。
这场比试未开，锋芒己现。
林若昀目光如炬，低声再道一句：
“沈知微，你若敢来，我便敢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