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乍暖,微风轻拂,皇城外的街道熙熙攘攘,阳光透过金色车帘洒落进来,柔柔地落在沈知微的睫羽上。
她今日一身月白流云妆花罗裙,外罩赭紫纱衣,鬓边簪着凤尾金钗,虽去除繁复朝服,却依旧难掩贵妃风仪。宫中众人皆知沈贵妃得宠,今日奉旨省亲,自乾元殿送至宫门,不仅夜寒随行,连御前侍卫也加派了两人随车护送,排场极盛。
马车缓缓停在沈府门前。
沈家大门早己焕然一新,朱漆门楣挂起了锦绣“迎贵妃归省”的灯笼,门外跪了一地仆从,恭恭敬敬俯首等候。
最前方,林氏立于台阶之上,一身深蓝织金褙子,手中紧紧攥着帕子,眼眶红红的,望着马车那一刻几乎站不稳。
“阿微——”
沈知微下了马车,才一落地,林氏便快步迎上来,激动得声音发颤:“我的女儿,我的阿微,终于回来了。”
她上前一步,将沈知微拥进怀中。
那一刻,沈知微眼中也一热。
她穿越前不过是个从未真正体会过亲情的孤儿,而今,却有这样一个会为她缝衣、为她红眼的母亲,怎么能不动容?
“娘,我回来了。”
林氏捧着她的脸看了又看,嘴角止不住笑,眼泪却也止不住落下:“你瘦了……在宫里是不是过得不好?”
沈知微笑着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怎么会不好?皇上待我极好,妾身如今是贵妃,宫里上下都敬着我。”
林氏听罢才松了口气,搂着她进门,一边走一边道:“进屋,娘给你做了你爱吃的鸡丝羹,还有你小时候爱吃的莲蓉酥,可都热着呢。”
沈知微莞尔。
沈府中堂早己备好宴席,仆从忙前忙后,气氛温和热络。林氏坐在主位,一边给沈知微夹菜,一边亲手剥虾,温柔得像要把这两年落下的疼爱都补回来。
沈知微正与母亲说笑,一杯茶才端至唇边,忽听院外一阵急促脚步声,仆从拦也拦不住,有人疯了一般冲进堂中。
“阿微——!”
那人一身褪色深衣,头发凌乱,神情苍白焦灼,面容虽因憔悴而显得老了十岁,却仍能认出昔日沈家主母裴氏的影子。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裴氏踉跄着扑近几步,神情癫狂地望着沈知微,眼底隐约残留昔日高傲的光,却更像一只迷失方向的老兽,步步逼近。
沈知微一怔,手中茶盏几乎滑落。
“你……你有没有把蕙婉带回来?”裴氏双眼泛红,声音里掺着一股近乎孩子般的执拗,“她是不是跟你一起回来的?她最听你的话,她一定跟你回来了对不对?”
“贵、贵妃娘娘!”门外侍婢慌乱追进来,显然己经拦不住。
沈知微起身后退半步,还未来得及开口,裴氏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嘴唇哆嗦着、眼泪横流:
“求你了……求你了……你把蕙婉带回来吧,大娘给你磕头了——”
说着,真的在众人惊骇中朝她砰砰磕了两个头,声音震得地砖都轻颤。
林氏面色一变,立刻上前欲拦,却被裴氏疯了一般甩开。
“她从小争不过你,可她……她是我亲生的啊——你把她带回来,我、我求你了,贵妃娘娘……”
沈知微脸色微白,指尖紧紧捏住袖口。
她不是没想过会在沈府遇见裴氏,却没料到竟是这般模样——一个昔日高高在上的沈府主母,竟疯成了乞求她垂怜的妇人。
“来人!”一道冷喝声骤然打破僵局。
是沈临。
他大步踏入堂中,满面怒气,又带着几分尴尬与惶然,一抬手便道:“将夫人拉下去!她疯魔了,不宜见客!”
裴氏仍死死抓着沈知微的裙摆,哭得撕心裂肺:“她是我女儿!她是我唯一的女儿啊!沈知微,我求你了,把她带回来啊啊啊啊——”
两个壮年家丁一左一右上前,用力将裴氏拖走,她挣扎着尖叫,指甲划过廊柱,留下一道道血痕,声音渐渐远去,终被院外的沉重门扉隔绝。
大堂内,一片寂静。
林氏脸色苍白,唇瓣抖了抖,却终究没有说话。
沈知微缓缓坐回位中,指尖仍在微颤,却语气平稳如常:“她……疯了?”
沈临尴尬地咳了一声,像是为那场失控辩解:“自从蕙婉的事传回来,她就夜夜梦魇,有时候还说看见蕙婉站在窗下叫她,屋子里香炉香都换了几百遍了……如今连人都不大认得清了。”
他顿了顿,低声道:“知微,她说的那些疯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沈知微淡淡颔首:“父亲放心,女儿明白。”
可她心中,却久久难平。
那磕在地上的一声声,终究不是梦。
即便沈蕙婉百般心机,机关算尽,到最后,也不过是个可怜的替罪羊,而她的母亲——那个曾经锋芒毕露的裴氏,也终于在失去女儿后彻底坍塌。
荒唐,可悲。
她捧起茶盏,慢慢饮了一口,盖住了唇边那几不可见的情绪。
沈知微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里,哪怕自己身处高位,得尽恩宠,可她的敌人,从未止步于后宫之内。
过去的账,还远未清。
沈蕙婉一步步走向毁灭,虽咎由自取,但到底……也曾是沈家的女儿,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夫人一手送进深宫的牺牲。
林氏低叹了一声,忽然换了话题,脸上重新带起柔和笑意,眼中却仍含泪。
“对了,我听人说……宫里前不久刚给两位小皇子小公主办了百日宴?”
“嗯。”她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温柔,“哥哥比妹妹大半刻,皇上亲自取了名字,一个叫萧麒,一个叫萧凌雪。”
“好名字,”林氏轻轻抚着她的手,眼中满是欣慰,“我也早该想到,你如今贵为贵妃,皇上又如此宠你。”
“可惜我年岁大了,行不得远路,不然真想亲眼去看看我的外孙外孙女。”
沈知微眼中划过一丝柔光:“娘,等他们再大些,我带他们回来见你。”
林氏点点头,笑容中多了一层慈爱与深深的母念。
是夜,沈知微坐在母亲旧居的廊下,月色淡淡地洒在窗棂上,她指间缓缓转着一柄银白匕首。
那是她数日前从萧凛之手中讨来的西越制匕,柄上镌刻着一种近似图腾的弯月纹样。
她并未将疑惑告诉皇上,更不愿令母亲担忧。
沈蕙婉死后,很多事表面归于平静,实则暗涌不息。
她轻抚刀锋,眼神微凉。
西越、沈家、后宫,还有那不曾查清的刺客来源……她知道,故事远未结束。
可在那场风暴之前,她只想,安稳度过这三日,陪陪母亲,看看旧宅,抱抱她的两个孩子,短暂地,像一个普通人那样过一次日子。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灯火点点的沈府——
再多算计与风雨,在这一刻,都仿佛被这夜色轻轻拢住,静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