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深，偌大的沈府却仍静得出奇。
凝香院灯火明亮，雕梁画栋处尽显精巧气派。房中暖炉烧得极旺，香气袅袅。可即便这样，沈知微却迟迟未能合眼。
这本是沈府上下最好的院落，父亲沈临为迎接她这位贵妃归宁，特意腾出安置。可她却总觉得这院子太新，太静，连风声都仿佛隔着帘幔与珠帘，不如从前那处偏院里一砖一瓦来得真实。
她披衣而起，踱步至廊下，庭院中白梅枝头积雪未融，幽幽月色下竟有些恍惚。
她忽然轻声对一旁伺候的小婢道：“锦红，带我去我娘以前住的那个院子。”
那小婢一怔，低声回道：“贵妃娘娘，夫人早些时候己经搬去‘竹月轩’了。偏院如今没人住了，若您想见夫人，奴婢带您过去。”
沈知微心口微跳了下，随即点头：“走吧。”
竹月轩不远，却是沈府中一处幽静独立的小院。虽不及凝香院富丽堂皇，却也别致温雅，几株老桂树在院中沉默站立，映着小巧的廊灯，恰到好处的温暖。
小婢悄声敲门：“夫人，贵妃娘娘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林氏披着一件月白夹袄匆匆出来，一见沈知微，眼里顿时染上一抹又惊又喜的柔光。
“阿微？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沈知微笑着上前，牵了母亲的手，“就是睡不着，想见见娘。”
林氏拉她进屋，一边替她裹紧斗篷，一边心疼地道：“这天气冷，怎么不多盖点？你在宫里定是习惯了好床好被，回来反倒冷着了。”
沈知微坐下，望着这间布置得温馨素雅的屋子，心头微动：“娘现在住这院子，好多了。”
“是你爹命人腾的。”林氏笑笑，“说我一个老太婆，总住在冷僻角落也不好听。”
沈知微忽然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母亲手里。
“娘，里面是些我在宫中得的赏银，还有几样首饰。你若喜欢什么，就去买，别再省着了。”
林氏推了推，语气却仍是温软：“你如今身份尊贵，这些东西留着自己用才是。”
“我在宫里不缺。”沈知微笑看着她，“娘如今日子好过些了，就得多疼自己些，不然女儿心里不安。”
林氏看着她眼神里的认真，终是轻叹一声，捏紧荷包点头：“娘听你的。”
母女二人闲坐片刻，屋中只余风过窗棂的细响，壁炉中炭火发出“啪嗒”一声轻响，更衬得这夜深人静、心事浮动。
沈知微捧着茶盏，目光掠过烛光微晃的桌面，忽而轻声道：“百日宴那日，西越使节也来了。”
林氏正举杯的手微微一顿，指节在瓷杯上不自觉收紧，茶水晃出些许，落在指背。
她垂下眼眸，像是要掩去什么情绪，只淡淡道：“是吗……西越如今，可还安稳？”
沈知微看着她指间微颤，却没有拆穿，只顺势接了话：“听说他们王室换了新王，年轻、强势，据说是先王嫡子，谋略手段都不输当年的长公主。”
林氏的目光投向窗外，那是深冬夜色里毫无波澜的一片黯影，她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也是……一晃这么多年，旧人都己不在。如今的新王，怕是连当年朝堂之争的旧账都忘了。”
沈知微的手指轻轻绕着茶盏边沿，语气依旧温和：“娘，您可曾识得西越的人？比如……王族中人？”
林氏这一次反应得很快，低垂眉眼，语气平静到近乎无波：“娘不过在沈府一隅安身，怎识得那等异邦贵人？你怎忽然问起这些？”
沈知微静静看着她，眉眼间尽是轻浅笑意：“那日宴上，有个西越使臣是西越的皇亲国戚长得倒颇像娘，眉眼间倒有几分相似。”
林氏一怔，旋即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别胡说了。娘这张脸长得普通，那西越自古出美女，你可别抬举我。”
“我娘哪里普通了？”沈知微反笑着靠近，“我可是宫里公认最会选首饰穿衣打扮的贵妃，若我说娘貌美如花，谁敢不信？”
林氏被她一逗，眼角笑纹都深了些，伸手戳了她额头一下：“你这丫头，就会拿话哄娘高兴。”
可那一瞬的眼神波动，却没有逃过沈知微的目光。
她收了笑意，转而垂下眼睫，将那一瞬默默记在心里，不再追问。
屋外北风卷过庭院，吹动廊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几声响。
林氏转身替她添了些热茶，背影端正温和，却也格外寂寞。
沈知微心中忽而浮上一句：“娘一首都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不属于这个府中，像是……被什么封住了声音与过去。”
她捧起茶盏，笑意温婉：“娘，若有一天你想说了，我一定听。”
林氏回头一笑，眼中有点点波澜，像是雪地里一瞬的阳光，却又转瞬即逝：“等哪天娘老得走不动路了，就拉着你絮絮叨叨，把一辈子的事都说给你听。”
沈知微笑着点头，却在心中默念：那一日，娘，我会等。
夜愈深，月色如水。
林氏劝她：“你还是回凝香院睡吧，别冻着。”
沈知微却摇头：“娘，我想陪你睡一晚。就一晚，好不好？”
林氏怔了怔，眼圈微微泛红，拉着她进了内室，将她按在榻上：“小时候你就爱窝在娘怀里，动不动就说害怕，说梦里找不到我。”
沈知微靠着她，轻轻一笑：“现在也一样。”
林氏抚着她的发，柔声道：“不管你如今是贵妃，是娘娘，是谁的女人、是谁的母亲……在娘眼里，你就是我最疼的小阿微。”
沈知微靠在她怀里，眼角微酸，却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就在这静谧温柔的夜里，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夫人——夫人您不能进去！”
“我就问一句——蕙婉呢？她回来了没有？！”
门被猛然撞开，裴氏蓬头垢面地冲了进来，脸上写满了癫狂。
她一见沈知微，立刻扑上前来，声音颤抖得刺耳：“你有没有把蕙婉带回来？她是不是跟你一起回来的？”
沈知微一惊，林氏己经挡在她前头：“大嫂，你冷静些。”
裴氏却像听不见一般，忽而跪地哀求，声音带着破碎的哭意：“阿微，求你了……把蕙婉带回来吧，大娘给你磕头了……”
她真的磕了头，一声一声，像是要把额头磕破。
“你是贵妃，你在宫里说句话，求皇上把蕙婉还我……我只有她一个女儿……”
“来人！”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正是沈临匆匆赶来。
他面色铁青，看了地上疯癫模样的裴氏一眼，咬牙怒斥：“还不快拖下去！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
两个家丁上前，将哭喊挣扎的裴氏强行带走。
沈知微望着那一幕，唇边没有一丝笑，手却悄悄握紧。
她低声道：“爹说她疯了，可她还知道来求我……她是真的疯了吗？”
林氏将她搂紧，轻叹：“她心里明白，正因为明白，才疯得更快。”
这一夜，风雪未歇，沈府的灯却亮了很久。
沈知微在母亲的怀中合上了眼，却无眠。她知道，有些事情，即便天再亮，也再回不到从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