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乍起,沈府的窗棂还染着淡淡的水汽,林氏小院中的桂树洒下一地疏影。
沈知微醒得极早,昨夜未回沈临安排的正院,而是执意留在母亲林氏的小院中歇息。那屋虽不富丽,但因多了娘亲的气息,反倒比春芜苑还让人安心。
她用过早膳,坐在窗前看着林氏理针理线,忽而轻声道:“娘,今教我绣花可好?”
林氏一怔,回头看她:“你如今是贵妃娘娘,宫里什么样的绣娘没有?怎还要亲自动针?”
“娘教的,才最好。”沈知微歪着头笑,眸光中多了一分撒娇,“我从前只会缝药囊,连花样都绣不好,如今倒真想补上这一课。”
林氏失笑,只得应下。她从小柜中取出一副旧绣框,里头是多年未用的朱红绢布。她正欲取出几张绣样图案,却见沈知微抬手一拦:“不如,娘教我绣朱雀。”
她话音刚落,林氏手中那摊开的图纸蓦地一顿,原本和煦的神色忽而有些怔忪。
“为何是朱雀?”她下意识地问。
“因它高贵,也因它美。”沈知微望着她,目光清澈,“我总觉得,这图案……是我该会的。”
林氏沉默了片刻,终是轻轻点头,从一只锦盒中取出一张深藏的图样。那是一只展翅朱雀,姿态飞扬,羽翼间金线交错,绣法古朴而讲究,非寻常绣工所能。
“这是……娘从前随祖母时学的,样式有些年头。”她轻声解释,“你若想学,我便教你。”
母女二人便在窗下摆开绣布,沈知微静静看着林氏穿针引线。林氏手法极其娴熟,一针一线稳而有度,朱红羽翼渐渐浮现,像一朵焰火绽放在沉静岁月中。
沈知微看得出神。
“娘。”她忽然问,“这朱雀,可有特别的意义?”
林氏动作顿了顿,未抬头,声音却更低:“朱雀象火,主南方,代表尊贵吉祥……不过这图样,是旧时宫中传下的样式,罕有人再用。”
“是吗……”沈知微轻轻一笑,眼眸却一寸寸暗了下去。
她没有说出的是——
百日宴那日,西越使节着的朝服上,也绣着朱雀。
那朱雀与眼前所见,竟有七分相似。
绣法、羽翼、金线的走针方式……与她娘今日亲手绣出的朱雀,不只是雷同,几乎像是出自同门。
她的笑容缓缓收起,静默垂眸,把这些细节深深印入脑海。
林氏绣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抬眼看她:“你今日怎忽然要学这图案?”
“若有一日……我能知道它真正的意义,便告诉娘。”沈知微温声回道,话语轻巧,却像在试探什么。
林氏神情不变,只是淡淡应了句:“好。”
针线继续穿梭,朱雀渐渐栩栩如生。母女二人不再言语,只余窗外风过竹影,拂动一室沉静。
首到日暮西斜,沈知微才放下绣布,站在屋前廊下,看着远山如黛,心中却早己波澜暗涌。
她知道,朱雀不是寻常的花样。她更知道,林氏不是寻常的妇人。
娘的过去,终有一日,她会一一揭开。
日头渐低,朱雀半绣,霞光洒进小院,映得院中茶几上的铜壶都泛着温暖金光。
林氏收了绣针,将半成的朱雀轻轻叠起,忽又从身侧锦囊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沈知微。
“这个……”她犹豫片刻,才将布包在掌心展开。
是两个小巧的香囊,外形素雅,一红一蓝,皆用软绵棉线细细缝制。香囊上绣着小小“麒”与“雪”二字,针脚虽不算精致,却极是用心。
“这是我前几日托人送去灵隐寺求的平安符。”林氏轻声道,眼角眉梢皆是温和慈爱,“一个给小麒,一个给小雪。我知道宫里不缺这些,可我……做祖母的,总想为他们添些心意。”
她语气极轻,却带着那种不容忽视的真挚——
不是贵妃的嫡亲血脉,不是皇嗣身份,只是两个她亲手绣了衣服、日日在心里惦念的外孙、外孙女。
沈知微怔了怔,接过香囊时,指尖都微微发烫。
她望着那素净香囊,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句低声呢喃:“娘……”
林氏笑了笑,伸手轻抚她鬓角:“我不求他们富贵安康,只愿两个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你为娘不易,也要护着自己,莫太劳累。”
沈知微垂眸轻应,掌心紧紧握住那两个香囊,像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温情。
这世间,原来她不是孤身一人。
她有娘,有挂念她和她儿女的人。
即使身居深宫,天高墙深,但这些来自家的牵挂,总能穿过重门高墙,轻轻安在心上。
翌日一早,沈府便张罗着送沈知微回宫。
因是贵妃省亲,排场不可太过张扬,却也不容怠慢。沈临亲自送到府门前,林氏则站在廊下,眼含不舍,千叮万嘱她路上当心。沈知微未着凤袍,换了件浅杏色貂边披风,素净中自有一种与她身份不相称的温柔气度。
她临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母亲。林氏站在晨曦中,身影单薄,却眉眼安然温和。
“娘,等我闲暇,再来接您入宫。”她低声说。
林氏微笑着点头,却未说话,只轻轻挥了挥手。
马车缓缓驶出沈府大门,街道两旁冬枝萧瑟,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一下一下,像是敲在沈知微的心头。
她掀开车帘望了眼外头,忽又放下,靠着锦垫轻轻叹了口气。
昨夜她一宿未眠。
林氏说话时的神情,太过平静,平静得不像是回忆,更像是在刻意将一段旧事生生压下去。
“娘不过在沈府一隅安身,怎识得那等异邦贵人?”
她那句话反复在沈知微脑海里回荡。若真只是个普通沈府妇人,又怎会对“西越”二字反应得那般微妙?又怎会对西越王室更迭知之甚详?
她不是不想问破,可那一瞬母亲眼底那一抹隐约的不安与抗拒,却让她终究咽下了所有疑问。
沈知微垂下眼睫,手指缓缓着袖中一方绣帕,那是临别前林氏悄悄塞给她的,帕角隐隐绣着西越风格的回纹——她认得,那并非中原常见针法,是她曾在医馆旧书中见过的“越绣”。
“娘到底……在隐瞒什么?”
车中暖炉散出温意,她却觉得指尖发冷,思绪缠绕不休。
她不是不明白母亲的苦心,若真是身负秘密而不得不隐忍数年,那份沉默也许不仅是保护自己,更是在保护她这个女儿。可她心中也隐隐明白,这个秘密,也许不仅关于林氏的过往,更关乎——她自己身世的真相。
她想起林氏眼中那道始终未曾融化的深雪,明明温柔至极,却仿佛有千山万水阻隔。
“等哪天娘老了,就把一辈子的事都说给你听。”
可她不想等那一天。
沈知微抬头望向马车前方那隐隐在宫墙之外的天空,眼神在冬日阳光中渐渐坚定——
若那日不会来,那她,便自己去揭开那段沉睡在时间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