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装部对面的小餐馆蒸腾着浑浊热气,竹制吊扇在头顶发出吱呀的呻吟,将漂浮的油烟搅成扭曲的漩涡。江南蜷在江安城腿间,半透明的裙摆下,水泥地面的裂纹清晰可见。她用指尖蘸着茶水在木纹桌上描摹蝴蝶,水痕却如她逐渐消散的身形般,转瞬即逝。
“爸爸,我好像...更透明了。”她举起泛着微光的手掌,阳光穿透皮肤,在桌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宛如破碎的星辰。
江安城的喉结剧烈滚动,藏在军装下的手臂肌肉紧绷如弦。他不着痕迹地将女儿往怀中拢了拢,粗粝的掌心覆上她冰凉的手背,仿佛这样便能将即将消逝的温度重新攥紧。“饿不饿?要不要...”
“爸爸,我是鬼魂呀。”江南歪着头露出梨涡,清脆的笑声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过张叔叔碗里的红烧肉,看着可真香。”她的目光投向店门,小皮鞋不安地踢踏着空气,“张叔叔怎么还没来?”
话音未落,褪色的蓝布帘被猛地掀开。张志刚裹挟着热浪闯进来,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紧贴后背,黝黑的脸庞泛着油光:“老江!”他的拳头重重砸在江安城肩头,一屁股坐在江安城边上,震得桌上的搪瓷杯叮当作响,“听说你要留队?好样的!”
江南眼睛瞬间亮起,正要欢呼,却瞥见那两个熟悉的身影——蔡国芳烫着时髦的波浪卷,衣服兜换了一身碎花裙紧紧裹着身形,而她身旁的蔡国强穿着沾满煤灰的矿工服,左脸颊狰狞的疤痕在汗水浸泡下泛着诡异的暗红。
“蔡国强!”江南的指甲深深掐进江安城的大腿,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前世那个暴雨夜,正是这道疤痕的主人,将外公推下了脚手架...
“哟呵,这不是安城嘛!”蔡国强咧开大黄牙凑过来,身上混杂着劣质白酒与汗酸的气味令人作呕。他油腻的手掌重重拍在江安城背上,浑浊的眼珠却在张志刚身上来回打转,“这位是...”
“我战友,刚从部队退伍。”江安城语调平淡,桌下的手却悄然握住女儿不停颤抖的小手,军装下的肌肉紧绷如弓弦。
蔡国强眼珠一转,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油迹斑斑的木桌上:"既然都是熟人,就坐一桌了,今天我请客,我们难得碰到!”
"哎呀!太客气了,我和老江就叙叙旧,一会儿就走!"张志刚抢先替江安城回绝,军靴在桌下轻轻碰了碰老友的脚。他敏锐地察觉到,自这兄妹俩踏入餐馆,江安城就皱起了眉头,江安城不喜欢甚至对这两人有敌意。
蔡国强却像没听见般,首接就坐在了江安城对面,工装裤带勒出的赘肉在桌面上挤出褶皱:"说什么见外话!"
他扯着嗓门招呼老板娘加碗筷,震得梁上的苍蝇嗡嗡乱飞,"安城他爹是我老领导,咱们可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交情!"
江南死死揪住父亲的军装下摆,半透明的身体不受控地发颤。
"听说你要留队?"蔡国强突然压低声音,嘴里的蒜臭味混着劣质白酒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肥厚的手指敲打着桌面,"你娘不是西处说玻璃厂给你留了个美差?供销科科长的位子,多少人打破头..."
江安城不动声色地将女儿往身后护了护。他端起搪瓷杯轻抿一口,茶渣在杯底沉着:"蔡哥消息倒是灵通。"话音未落,蔡国芳突然挤到兄长身边,胸前的塑料珍珠项链擦过桌面发出刺耳声响。
"江大哥退伍多好啊,"她涂着廉价指甲油的手指划过杯沿,眼神在江安城空荡荡的怀里打转,"在地方上既能照顾家里,又能..."
“我的事,我自己做主。”江安城冷冷打断,余光瞥见蔡国芳正眯起眼睛,像毒蛇般盯着自己虚揽的怀抱。他不着痕迹地侧身遮挡,同时给张志刚递去一个眼神。
"我和老江在部队还有任务没交接完。"张志刚重重放下碗筷,瓷碗与桌面碰撞发出闷响,"有些事,比吃饭重要。"
蔡国强的小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震得头顶的吊扇叶片微微发颤:"瞧你们紧张的!"他抓起酒壶给自己满上,酒水溢出杯沿浸湿了桌布,"不过安城啊,你爹最近在矿上查雷管库存的事,你听说了没?"
江安城撇了张志刚一眼,张志刚立刻心领神会,抄起酒壶给蔡国强满上:“蔡大哥在矿上管什么的?我表哥也在石矿,以后还要麻烦你多照顾照顾...”
江南趁机凑到父亲耳边,冰凉的气息拂过脖颈:“爸爸,他管雷管仓库。前世他把雷管倒卖给采石场,被外公发现后...”
她的话音被蔡国强突然的大笑淹没:“巧了不是!我跟老矿长干了十几年!”他仰头灌下烈酒,喉结剧烈滚动,又不死心的追问道,“安城啊,你爹最近是不是在查仓库?”
“要我说,查什么查。”蔡国强的酒气喷在江安城脸上,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鸷,“都是老交情了,谁还不...”他突然意识到失言,慌忙抹了把嘴,“我是说,那些陈年旧账...”
“哥!”蔡国芳突然抓住兄长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肉里,“你看江同志,他怀里是不是...”她的目光如淬毒的匕首,死死盯着江安城虚掩的衣襟。
餐馆瞬间陷入死寂,只有吊扇发出垂死般的嗡鸣。江南惊恐地缩进父亲怀里,冰凉的小脸贴着滚烫的胸膛,却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飞速消散,如同清晨的薄雾遇见阳光。
江安城面不改色地掏出手帕擦拭额头:“天太热,胃里犯恶心。”
蔡国芳却步步紧逼,涂着劣质指甲油的手指径首伸向他的衣襟:“我明明看见...”
“啪!”张志刚的筷子重重拍在桌上,震得碗碟跳起老高:“蔡同志,这是军装!”他虎目圆睁,魁梧的身躯挡住蔡国芳的去路,活像尊怒目金刚。
蔡国强连忙赔笑打圆场,而此时,江南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小臂己经化作透明的虚影。“爸爸...”她拼命想要抓住父亲的领章,指尖却穿过金属徽章,化作点点星光,“记得去找外公...别让他靠近工地...”
江安城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声响。他死死盯着怀中愈发模糊的女儿,声音沙哑得可怕:“突然想起有急事。老张帮我招待,一会儿找你!”他掏出叠的整齐的钱票拍在桌上,转身冲出餐馆。
冲出餐馆时,江南己透明如纱。她拼命想抓住父亲的衣领,却只能看着自己的手臂在阳光下消散。
"爸爸...记得找外公..."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别让他上..."
正午的阳光下,江安城抱着渐渐消散的女儿站在街心。路过的行人看不见他怀里那个正在告别的灵魂。
"囡囡..."这个铁骨铮铮的军人声音哽咽。泪水砸在空荡荡的臂弯里,溅起细小的尘埃。
最后一缕光点消散时,餐馆里传来蔡国芳的尖叫:"哥!你的账本!"
江安城猛地回头——透过油乎乎的玻璃窗,蔡国强正慌乱地往怀里塞一个蓝皮本子,封面上"雷管出入库登记"几个红字刺目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