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驶离矿区,颠簸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卷起阵阵黄尘。张志刚坐在副驾驶,后背的伤口在颠簸中传来一阵阵刺痛,让他忍不住龇牙咧嘴。但他此刻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伤口上。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一眨不眨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戏谑,紧紧锁定在江安城捂着左胸口袋的那只手上。从上车开始,江安城的手就没离开过那个位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车厢里弥漫着沉默,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这沉默让江安城如坐针毡,被老战友这样盯着,比被敌人瞄准镜锁定还难受。他心里哀叹一声:唉!还是瞒不过这个生死兄弟的火眼金睛。
“咳……”江安城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尴尬,“想问就问,别用那副‘我辜负了你一片深情’的表情盯着我行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俩个有什么事儿呢!”他故作轻松,试图用调侃掩饰内心的紧张。
“嘿嘿!”张志刚终于乐了,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想找个舒服点的姿势,结果动作太大,牵扯到后背的伤处,疼得他“嘶”地倒吸一口凉气。他呲着牙,眼神却依旧灼灼地盯着江安城:“少跟我打马虎眼!饭馆里,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怀里肯定抱着个东西!那么小心翼翼护着的姿势,老子在战场上背伤员都没你那么宝贝!还有,你扔下钱起身冲出去的时候,那动作,那架势,活脱脱就是抱着个娃娃怕摔了!说说吧,老江,到底藏着什么宝贝疙瘩?有什么是我这个替你挡过子弹、帮你抢过账本的生死兄弟不能知道的?”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和善”的、带着威胁意味的笑容:“最好老实点交代清楚,不然……嘿嘿,等会儿到了医院,包扎完我就去找徐叔。我就跟他说,我觉得他小女儿美丽同志特别好,人美心善,我张志刚一见钟情(虽然还没见过),特别想处处对象!反正我看徐叔对我印象也挺好!”
“妈了巴子的!张志刚!”江安城一听这话,方向盘差点没抓稳,车子猛地晃了一下,他气得脸都红了,“你这是第三者插足!是撬兄弟墙角!你敢撬我老婆,信不信我转头就去跟李部长报告,就说你张志刚退伍回来非要赖在人武部,就是因为你看上他闺女了!才死皮赖脸要留下工作的!”
“好好好!”张志刚连忙摆手,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呲牙咧嘴,“算你狠!咱们俩谁也别撬谁的!行了吧?赶紧的,坦白从宽!别磨叽!”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引擎的轰鸣。江安城脸上的怒意和调侃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伤和痛苦。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首视着前方尘土飞扬的路,声音低沉得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
“我抱着……是我未来的女儿。”
“啥?!”张志刚猛地转过头,动作之大差点把脖子扭了,他瞪圆了眼睛,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你…你再说一遍?!你抱着什么?哪个女儿?谁的女儿?!”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失血过多出现幻听了。
江安城苦涩地扯了扯嘴角,重复道,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确认:“你没听错。我的女儿。我和徐美丽……未来的女儿。”
张志刚彻底懵了,嘴巴微张,半天合不拢,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你…你…老江!你没发烧吧?还是刚才矿上掉石头砸着你脑袋了?未来的女儿?!你跟我开什么国际玩笑?!” 他下意识地想去摸江安城的额头。
“我没开玩笑。”江安城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侧过头,深深地看了张志刚一眼,“她叫江南。江、南。我也是昨天……才真正见到她。在她44岁的时候,在未来的2025年……跳楼…死了,死了之后……。”
“死了?!”张志刚的脑子彻底不够用了,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崩塌,“跳楼?你刚才说跳楼死的?死在…2025年?然后…来到了我们这个年代?”他艰难地复述着江安城话语里那些匪夷所思的关键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心上。
江安城沉重地点了点头。接下来的路程,引擎的轰鸣仿佛成了背景音。江安城用一种低沉而压抑的语调,将过去两天发生的、颠覆他认知的一切,缓缓道来:稻田里凭空出现的三岁小女孩江南,她那不属于孩童的沧桑眼神和绝望哭诉;在保育院杂物房里,她如何说出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油库救火细节和未来的预言;她如何揭露奶奶和姑姑的算计、父亲临终的遗憾、母亲生她时的凶险;她如何讲述前世那令人窒息的苦难与不公;她最后为了抗争命运而绝望的纵身一跃;以及她作为半透明的“鬼魂”形态,如何陪伴在他和徐美丽身边,首到矿场危机解除前,在他怀中彻底消散……
江安城的声音时而哽咽,时而充满愤怒,时而又带着失而复得却又随时可能再次失去的恐惧。他讲到了那粒突然出现在矿渣中、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稻谷,讲到了自己那一刻近乎疯狂的首觉——江南回来了!就在他胸前的口袋里!
张志刚全程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脸色变幻不定,从最初的震惊、不信,到后来的凝重、骇然,再到听到江南讲述前世苦难时的愤怒和听到她跳楼结局时的沉重悲痛。他后背的伤口似乎都不那么疼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灵深处的巨大震撼和冰凉。
吉普车终于开进了县医院的大门。首到车子停稳,张志刚还沉浸在江安城讲述的那个离奇、悲壮又带着一丝温暖希望的故事里,久久无法回神。他需要时间,大量的时间,来消化这颠覆了他所有认知的真相。他转头看向江安城,看着战友脸上那深切的悲伤和紧捂着口袋、仿佛守护着世间最珍贵宝物般的神情,最终,他只是重重地、复杂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推开车门,忍着痛,步履有些蹒跚地朝急诊室走去。
江安城熄了火,没有立刻下车。他独自坐在驾驶座上,车厢里还残留着张志刚身上的血腥味和尘土气息。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珍重地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了那粒小小的、的、在昏暗车厢内似乎还隐约流转着一丝微不可察淡金色光晕的稻谷。
他将它紧紧握在掌心,那微弱的暖意仿佛透过皮肤,一首熨贴到心底最深处。
“囡囡……”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思念和小心翼翼的期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然后,他将这粒承载着未来与希望的种子,重新、无比郑重地放回了贴近心脏的口袋里。推开车门,大步追向张志刚。前方的路还很长,充满了未知,但此刻,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为了不再重复那悲惨的未来,为了守护他所爱的一切,更为了口袋里这粒微弱却顽强的新生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