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的傍晚,晚霞将金黄稻田浸染成蜜色绸缎。江南被刺目的光晕烫得睫毛轻颤,恍惚间,耳畔响起汩汩的水流声——这是自城东蜿蜒而来的鉴河,此刻正载着最后一缕残阳,粼粼波光中浮动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乡音船号。
她踉跄着扶住稻穗,粗粝的秸秆擦过掌心才惊觉异样。低头时,藕节似的小胖手正攥着蓬蓬的粉红蛋糕纱裙,裙角还缀着母亲年轻时亲手绣的小蝴蝶。
远处传来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墨绿军装裹着挺拔身影自暮色中走来。江安城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小麦色的皮肤透着军人特有的英气,领章随风轻晃,将他身姿衬得愈发挺拔。
江南踉跄着扑向田埂边的小水塘,塘水被惊起的涟漪尚未完全平复,倒影里圆鼓鼓的腮帮子还沾着稻叶碎屑——那分明是被压在老樟木箱底的三岁生日照里的模样!冰凉的泥水漫过布鞋,她却浑然不觉,颤抖的指尖无意识着水面,倒影中的羊角辫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恍若隔世。
"这不可能......"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江南突然跌坐在的泥土上。“我,我没死吗?……呜呜呜”
随后,记忆如开闸的洪水奔涌而出,妈妈总爱絮叨的往事此刻字字千钧:前世父母正是这样一片稻田边相遇,父亲为了应付家里催婚,放弃了空军后勤机修连排长的晋升机会。此后的人生像被拧紧的发条,父亲从国企下岗后困在钢架厂车间里成了装卸工,母亲从老师变成了纺织工,又变成没日没夜的踩裁缝机,做羽绒被羽绒服,而自己中考那年……
潮湿的风裹着稻花清香拂过脸颊,江南才惊觉滚烫的泪水早己模糊了视线。颤抖的手掌狠狠掐向大腿,钻心的疼痛却清晰昭示着这不是梦境。她仰头望着澄澈的碧空,云絮在风中舒展,恍惚看见三十年躺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全身插满管子。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化作破堤的泪潮,江南跪在田埂上,任由泪水混着泥水滚落——这一次,她要亲手剪断命运的丝线!
"哎呀,小囡囡当心!"清甜吴侬软语惊破思绪。扎着乌木般麻花辫的少女挎着帆布书包,蓝布衫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腕间沾着的粉笔灰还未洗净。徐美丽弯下腰时,江南看见她眼尾藏着的泪痣……
"妈妈!"江南扑进带着皂角香的怀抱,徐美丽下意识伸手护住她,嗔怪道:“小心点,这么漂亮的小囡囡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你爸爸妈妈呢?”
看着鼻头都哭红的小姑娘,徐美丽顿时心疼的不行:“不哭,不哭,你看姨姨给你一颗糖,一会儿我们就去找爸爸姆妈,好不好?”
江南在她怀里蹭了蹭,恋恋不舍的退出这个温暖的怀抱:“好!”鼻音很重。
此时对面不远处的江安城望着凭空出现的小女孩扑进一位漂亮的女同志怀里神色惊疑时,田埂那头突然传来爽朗的吆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石矿会计莫永兴摇着麦草扇子站在路边的小卖部,圆框眼镜后的眼睛笑得眯成缝:“哎呀,都到了啊,反而是我这个媒人迟到了。”
“安城,小徐,来来来,这边这边”莫会计左右招呼着两人。
江安城推着自行车急步过去,徐美丽拉起江南的手也朝着会计莫永兴那里走去。
"安城啊!"莫永兴拍了拍江安城的肩膀,"看看这是谁!钱清小学的徐老师!高中还没毕业就被小学预定了,很优秀的一位小同志。"他说着,朝徐美丽使了个眼色,"小徐啊,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江安城,在滇省空军指挥部!"
徐美丽的麻花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鼻梁上的小雀斑因羞涩染上红晕。她攥着书包带子的手指微微发白,低声道:"莫会计,您这么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话音未落,莫永兴己经笑得前仰后合:"哎唷,夸一夸,一朵花。哈哈哈,安城啊,月底了我得回去给他们算工资,得先走,你一会儿和小徐老师聊聊。"
江安城笑着答应:“莫叔,那您先去忙吧,我一会儿有空去您那里讨杯茶喝。”
“好好好,那我先走了,小徐老师!”莫永兴笑着和徐美丽道别。
“麻烦您了莫会计,”徐美丽
“这什么话,你爸和我一个单位的,安城爸爸还是我领导。一家人,一家人,不麻烦。安城一会儿记得把小徐老师安全送回家。”他嗔怪的对徐美丽摆摆手。
“莫叔,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会计莫永兴风风火火的来,又火急火燎的走了。
江安城指了指不远处河边的凉亭,“我们去那里坐坐。”
徐美丽点头答应,带徐美丽和江南走到了河边的凉亭,这个凉亭是大队修的简易的草棚,农忙时间休息用的。
江南从徐美丽身后出来,看着父亲耳尖泛红的模样,又瞥见母亲低头时发梢垂落的弧度。夕阳为两人镀上金边,仿佛时光在此刻定格——唯有她知道,这场看似美好的相遇,曾是命运转折的起点。
江安城望着这个刚刚稻田里凭空出现的小女孩,喉结滚动:"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江南仰头望着父亲年轻英俊的脸庞,想起他临终时枯槁的模样,眼泪夺眶而出:"我叫江南!爸~爸!"这话惊得江安城后退半步,徐美丽更是尴尬的不行,马上解围道:“小囡囡,应该叫叔叔。”
“不好意思,江同志,这孩子是我在稻田边……”
“嗯,我知道,我看见了!”江安城又低下头问:“你为什么叫我爸爸?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啊。”江安城狐疑的看着面前这个嫩的孩子,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成年人才有的沧桑感,有见到他时的惊喜、委屈、江安城想,这怎么可能呢,是自己想多了吗?但是做为军人,对人和事物的观察是必要的。江安城觉得自己没有看错,那就验证一下。
"爸爸,你是不是要退伍了?求你别退伍行不行?求你!"江南拽住江安城的军裤打断了江安城的思绪,"明年部队会提您当排长,奶奶会抢走退伍费,妈妈生我时会大出血......"江安城瞳孔骤缩,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却只触到一片寒凉。他猛地转头看向徐美丽,对方颤抖着指向稻田:"江同志,刚刚......她是从稻浪里走出来的......"徐美丽这时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我刚看到小家伙的时候,她叫我妈妈……”
暮色渐浓,江安城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借口带孩子找人,走到路边摊前试探:"老伯,您看您见过这个孩子吗?"
"就你俩年轻人啊!小伙子,你不是不是中暑了啊!"摊主的回答让徐美丽双腿发软。夕阳下,江南站在两人中间,粉色裙摆无风自动,脚下的泥路映不出半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