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文枷锁，困守残檐
暮春的临江城飘着柳絮，却掩不住街道上弥漫的压抑气息。书源背着装满空白契约的竹箱，脚步沉重地走过东市。往日热闹的市集如今门可罗雀，商户们用草席遮住半开的店门，像是给这座城蒙上了一层病恹恹的眼皮。
街角传来争执声。书源望去，只见新任巡检使周严的亲兵正将铁链套在老皮匠脖颈上。“工坊登记新规第七条，未按时上缴‘匠籍更新费’者，拘押三日！”亲兵甩着文书上猩红的朱批，老皮匠膝下散落着修补到一半的旧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官爷！我昨日才凑齐铜钱，今早城门就不让进......”
书源攥紧箱角。半月前，周严一纸政令让全城工匠陷入绝境——除了延续多年的匠籍税，还新增“工具核验费”“手艺传承税”，甚至连学徒拜师都要缴纳“技艺流通金”。更荒谬的是，所有税款必须用新发行的“临通宝”铜钱缴纳，而旧钱兑换比例被压到十比一。
“书先生，救......”老皮匠的呼救被铁链拖拽声截断。书源刚迈出半步，巷口茶馆老板陈叔突然冲出来，将他拽进阴影：“别犯傻！城西酿酒的张家，就因为说句‘这是抢钱’，全家都被安上‘扰乱市纲’的罪名！”
夜风穿堂而过，书源在漏风的阁楼里铺开宣纸。油灯摇曳的光晕下，他将白天所见的暴行、商户们暗中传递的血泪账单，以及自己整理的新旧税赋对比表一一誊写。笔尖在“临通宝兑换差额致使百姓损失纹银三千两”处顿了顿，墨迹在纸上晕成深色的疤。
天未亮，书源将密信塞进竹筒，伪装成给城外农户送契约的模样。然而刚到城门，就见士兵们正在严查往来行人。他瞥见城墙上新贴的告示，瞳孔骤然收缩——“严禁私撰文书妄议政令，违者视同谋逆”的条文下，朱印狰狞如血盆。
“站住！箱子打开！”守城校尉拦住去路。书源强作镇定：“小人是去给刘家庄写婚书的......”话音未落，箱中契约被悉数抖落，藏在夹层的竹筒骨碌碌滚到校尉脚边。
地牢深处，腐臭的霉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书源被铁链吊在铁架上，周严把玩着染血的竹片，笑道：“好个书源，竟敢统计本官的税银账目？知道这竹筒上的墨迹是什么做的吗？是城西老皮匠的血——他熬刑不过，咬舌自尽了。”
烙铁的焦糊味在鼻腔炸开，书源却突然笑出声：“周大人可知《商律》第三十二条？新设税目需经三司会审......”话未说完，皮鞭狠狠抽在背上，“三司？在临江，本官的朱批就是王法！”
与此同时，临江城的恐惧如瘟疫蔓延。百姓们将门窗钉死，连咳嗽声都要捂在被子里。但深夜的河道上，总有人借着渔火传递密信；破庙的香灰下，藏着用木炭写成的控诉书。陈叔的茶馆暗格里，二十三个商户代表正围着一盏油灯商议——他们要将周严伪造税银、强占民田的罪证送往京城。
书源在狱中开始用指甲刻墙。潮湿的墙皮簌簌掉落，他将周严党羽的名单、贪腐证据，甚至连亲兵每日的巡逻路线都一一记录。当狱卒发现时，整面墙己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字，恍惚望去，像无数张呐喊的嘴。
暴雨倾盆的深夜，书源被粗暴地拽出牢房。周严举着刚截获的密信狞笑：“以为藏在鱼肚里就能送出去？明日正午，本官要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将你们这些乱党枭首示众！”
刑场设在往日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书源被铁链锁在木柱上，望见人群中陈叔红肿的眼睛、老皮匠孙子攥着半只旧鞋的小手，喉咙像被浸了盐水的麻绳勒住。刽子手举起鬼头刀的瞬间，突然马蹄声如雷——八百里加急的黄绸令箭劈开雨幕，皇帝钦点的监察御史率御林军疾驰而来。
公审那日，周严呈上盖满朱印的政令文书，声称一切皆有律法依据。书源却被请到高台，当着众人展开一卷泛黄的《永宣律典》：“诸位请看，洪武三年定例，地方新设税目需经百姓公议。周大人所谓‘临通宝’，实则是私铸劣币！”
当御史从周严密室搜出百箱金银、以及用百姓田契糊成的窗纸时，朱雀大街的石板缝里渗出了百姓压抑许久的哭声。书源抚摸着墙上未干的刻痕，忽然想起老皮匠最后那声呼救。他知道，这场胜利不是终点——那些被朱批条文锁住的岁月，那些困在残檐下的呜咽，都该化作笔尖的墨，写进永不褪色的青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