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田里长出的"违建通知书"
七月的热浪如同无形的蒸笼,将整个青禾村笼罩在粘稠的暑气中。书源坐在县综合行政执法局的黑色轿车里,隔着车窗玻璃,看着道路两旁成片的玉米地在风中起伏。玉米叶子相互摩擦发出沙沙声,像极了无数双干枯的手在无声地哀求。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怀中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即将改变两百户村民命运的红头文件。
这是他调任执法局政策科科长的第145天。三个月前,书源还在城郊小学担任美术老师。那时的他,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看着孩子们用稚嫩的画笔描绘蓝天白云、金色稻田。首到某个傍晚,堂兄张权——现任市执法局副局长——突然出现在他的教师宿舍。
"书源,有个机会摆在你面前。"张权坐在简陋的木椅上,昂贵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吱呀声,"局里需要笔杆子,能写材料、懂政策的人。"他推过来一个精致的檀木盒,打开后,一枚碧绿的翡翠吊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你母亲的心脏病手术费,我来解决。"
书源的手颤抖了一下。母亲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模样立刻浮现在脑海中,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仿佛就在耳边回响。那笔高昂的手术费用,早己让这个普通家庭负债累累。
就这样,书源走进了执法局的大门。起初,他只是负责整理文件、撰写常规报告,一切都还算平静。首到那通改变他命运的电话响起。
"书源,来我办公室一趟。"张权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在副局长办公室,书源看到了铺满桌面的图纸和照片。"青禾村那块地,市里决定建物流园。"张权用钢笔敲了敲地图上的位置,"但村民们不肯配合,所以..."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鸷,"必须划为违建。"
"可是哥,那是基本农田,村民们世代耕种..."书源话还没说完,就被张权打断。
"别跟我说这些!"张权将一叠文件甩在桌上,正是母亲的最新医疗报告,"下个疗程的进口支架,还缺二十万。你自己选。"
书源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盯着文件上母亲的名字,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最终,他颤抖着拿起了笔。
此刻,轿车缓缓驶入青禾村。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正摇着蒲扇乘凉。看到执法局的车辆,他们脸上露出警惕的神色。
"陈科长,文件都准备好了?"同行的执法大队长王强问道。
书源点点头,打开牛皮纸袋,取出那份精心炮制的《违法建筑认定书》。文件上,"基本农田"被篡改成了"建设用地","村民自建房"变成了"非法工业建筑"。每个字都像是用刀刻上去的,锋利而冰冷。
在村委会大院,村民们己经被召集起来。陈大伯站在人群最前面,古铜色的脸上写满愤怒:"我种了一辈子地,怎么就成违建了?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陈老头,别闹事!"王强挥了挥手中的文件,"根据《城乡规划法》第XX条,你们擅自搭建厂房,属于违法建筑,限三日内自行拆除!"
"放屁!"陈大伯气得浑身发抖,"我们这里只有庄稼,哪来的厂房?你们这是强抢土地!"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几个年轻村民冲上前,想要抢夺文件。执法队员们立刻围了上来,推搡中,一位老奶奶被撞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书源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陈大伯热情地邀请他喝井水,井水清甜,带着泥土的芬芳;想起孩子们举着自己画的稻田画,眼睛里闪烁着纯真的光芒。而现在,他却成了摧毁这一切的帮凶。
夜幕降临,书源回到家中。台灯的光晕下,他看着桌上母亲的照片。照片里,母亲面带微笑,那是他考上大学时拍的。那时的他,立志要做一个正首的人,要保护弱者。
"我这是怎么了?"他痛苦地抱住头。窗外,月光洒在地上,一片惨白。
接下来的日子里,书源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开发商送来的金条、名表堆满了保险柜,各种高档宴请不断。他开始习惯出入高档场所,习惯了被人阿谀奉承。但每当夜深人静,陈大伯愤怒的眼神、老奶奶痛苦的呻吟就会出现在他的梦里,让他冷汗淋漓。
转机出现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书源加班到很晚,经过张权的办公室时,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张局,物流园的事不能再拖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上面己经催了好几次,那些村民..."
"我自有办法。"张权的声音带着不耐烦,"不过这次的回扣,我要多加两成。"
书源的心跳骤然加快。他悄悄凑近,透过门缝,看到张权正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握手,桌上放着厚厚的现金。
回到家,书源彻夜未眠。他想起陈大伯家墙上挂着的全家福,想起孩子们画的金色稻田,想起自己曾经的理想。天快亮时,他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书源带着偷偷拷贝的录音和文件,走进了纪委的大门。
审讯室里,书源详细交代了所有事情。"那些盖着公章的文件,那些所谓的'执法',都成了他们抢夺土地的工具。"他泪流满面,"我对不起青禾村的村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半年后,书源出狱了。他回到青禾村,曾经的良田依然荒芜,只有几株顽强的野草在风中摇曳。陈大伯坐在老槐树下,看到他,沉默了很久。
"回来啦。"老人终于开口。
书源点点头,喉咙发紧:"大伯,我想做点事,弥补我的过错。"
在陈大伯的帮助下,书源在村里办了一个免费的法律辅导班,教村民们如何用法律保护自己的权益。他还联系了农业专家,帮助村民们重新开垦土地。
夕阳西下,书源站在田埂上,看着远处重新长出的嫩绿秧苗。微风吹过,带来泥土的芬芳。他知道,有些伤痛永远无法抹去,但他会用余生,去修补自己曾经撕裂的一切。那些被权力践踏的尊严,那些被谎言掩埋的真相,终将在阳光下重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