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在狭小的岩缝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生命微弱的心跳。橘红色的光芒跳跃着,在冰冷的岩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暖意艰难地驱散着刺骨的寒气,却驱不散弥漫在三人之间那浓得化不开的沉重疑云和无声的对峙。
崔远峰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上,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每一块肌肉都如同被撕裂过,又在寒冷中重新冻僵。但他不敢闭眼,不敢有丝毫松懈。朱明玉躺在他身边不远处,盖着破败的兽皮,呼吸虽然依旧微弱滚烫,但比之前平稳了一些。阿桑喂下的草药似乎起了作用,这让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丝,却并未放下。
他的目光,如同焊在了角落里的阿桑身上。
阿桑蜷缩在阴影里,破旧的兽皮裹着她单薄的身体,只露出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如同深潭中的幽光,警惕、沉默,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茫然。她似乎刻意避开崔远峰审视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低垂着眼睑,盯着身前那堆带来温暖也带来危险的火焰,仿佛那是她与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联系。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外面风雪永无止境的凄厉呼啸,如同万千冤魂在冰谷中徘徊哭嚎。
崔远峰的心绪却如同沸水般翻腾。阿桑的出现,太突兀,太诡异。她那身与恶劣环境格格不入的破烂单衣,那双独特的墨绿色眼眸,那个精密得令人心寒的金属盒子,她刻意隐瞒的“仇家”,还有她对草药精准的认知……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她绝非普通的迷路山民!她的背后,必然隐藏着巨大的秘密,甚至危险!
万家?张世杰?还是……更可怕的势力?
父亲临终前破碎的遗言——“万家……血仇……锁云庄……”——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回响。那枚冰冷的、沾染着父亲血迹的黄铜钥匙,此刻正紧紧贴在他胸口的内袋里,像一个滚烫的烙印。锁云庄!一个废弃多年的、被当地人视为不祥之地的老茶庄!父亲在弥留之际拼死指向胸口,留下这个名字,难道与阿桑有关?难道这少女的出现,也和崔万两家的百年血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崔远峰的心脏!如果阿桑是万家派来的……如果她所谓的“仇家”就是崔家……那他和朱明玉此刻,无异于与一条伪装成羔羊的毒蛇同处一室!朱明玉的昏迷,甚至可能……
崔远峰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强行压下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和恐惧。不能冲动!现在杀了她,不仅坐实了自己滥杀无辜的罪名(如果她真是无辜的话),更可能失去唯一的线索!朱明玉还需要她的草药!
他需要试探!需要从这沉默的少女口中,撬开哪怕一丝缝隙!
“阿桑。”崔远峰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却掩藏不住深处的冰寒,“你说躲仇家,才掉到这里。你的仇家……是什么人?”
阿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像受惊的刺猬竖起了无形的尖刺。她没有抬头,只是将兽皮裹得更紧,墨绿色的眼眸在火光下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沉默,是她唯一的回答。
崔远峰并不意外。他换了个方向,目光锐利地扫过她放在背包旁的那个摔坏的金属盒子:“那个盒子,很特别。我在法兰西留学时,见过类似的东西。它……是用来传信的吗?像电报?”
这一次,阿桑的反应更加强烈!她猛地抬起头,墨绿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猫!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被戳穿秘密的恐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想将那盒子抓回来藏起,但身体虚弱,只是徒劳地动了一下。她死死盯着崔远峰,嘴唇颤抖着,却依旧发不出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暴露了她内心的剧烈波动。
她的反应,几乎印证了崔远峰的猜测!这盒子,果然与通讯有关!她果然不是普通人!
崔远峰心中警铃大作!他强压着翻腾的情绪,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要首接刺入阿桑的灵魂:“告诉我,锁云庄!你知道锁云庄吗?!”
“锁云庄”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
阿桑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她那双墨绿色的眼眸瞬间睁大到了极限!瞳孔深处,不再是之前的警惕、恐惧或茫然,而是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光芒——震惊!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深切的、刻骨的……悲伤?!
她死死地盯着崔远峰,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脸。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急促气流声。她似乎想说什么,想尖叫,想质问,但巨大的冲击让她彻底失语!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裹在身上的兽皮簌簌作响。
她的反应,比崔远峰预想的任何答案都更加激烈!更加复杂!这绝不是听到一个陌生地名该有的反应!这更像……更像触及了她灵魂深处某个最隐秘、最疼痛的角落!
她果然知道锁云庄!她果然和那个地方有关!甚至……和崔家与万家的百年恩怨有关!
巨大的疑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如同滚雪球般,瞬间膨胀到令人窒息的地步!崔远峰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站起身,一步跨到阿桑面前,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出巨大的阴影,将蜷缩的阿桑完全笼罩!
“说!你到底是谁?!你和锁云庄什么关系?!你和万家又是什么关系?!”崔远峰的声音失去了最后的克制,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带着滔天的恨意和迫切的质问!他伸出手,几乎要抓住阿桑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提起来!
阿桑在他巨大的威压和一连串首指核心的逼问下,彻底崩溃了!她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呜咽,身体拼命向后缩去,墨绿色的眼眸中充满了绝望和抗拒!她猛地摇头,长发凌乱地甩动,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仿佛要将那些可怕的记忆和问题都挡在外面!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嗯……”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痛苦的呻吟从朱明玉口中逸出。
崔远峰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猛地转头。
只见朱明玉在昏迷中痛苦地蹙紧了眉头,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脸颊的潮红又深了几分。她的身体开始无意识地抽搐起来,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而困难!
“明玉!”崔远峰的心瞬间揪紧!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疑虑和愤怒!他立刻扑回朱明玉身边,再次探向她的额头——比刚才更烫了!高烧卷土重来,甚至更加凶猛!
“药!药呢?!”崔远峰猛地抬头,如同濒死的困兽,目光血红的看向角落里的阿桑。此刻,她是唯一的希望!
阿桑也被朱明玉的状况惊住了。她眼中的绝望和抗拒被一种纯粹的、医者本能的急切所取代。她挣扎着,用冻僵的手指向背包旁剩下的草药,嘶哑地挤出几个字:“……紫……紫珠叶……捣碎……敷……伤口……退热……防风……再喂……”
崔远峰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扑过去,抓起阿桑所指的草药——一种叶子边缘带着细小锯齿、隐隐透出紫色的植物(紫珠叶)。他手忙脚乱地寻找能捣药的东西,最终只能抓起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不顾手掌被磨破,用力将紫珠叶捣烂成糊状。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药糊敷在朱明玉额角的淤青和手臂的擦伤上。接着,又将之前剩下的防风叶揉碎,撬开朱明玉干裂的嘴唇,一点点喂了进去。
他的动作因为焦急而显得有些笨拙,但眼神却专注得可怕。朱明玉每一次痛苦的抽搐,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心上。他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痛,顾不上冻僵的手指,也顾不上角落里那个充满谜团的少女。此刻,他眼中只有朱明玉,只有她滚烫的额头和微弱的呼吸。
阿桑蜷缩在角落里,墨绿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崔远峰不顾一切的救治,看着他眼中那深切的恐惧和无助。她眼中的警惕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怜悯,有理解,或许还有一丝……同病相怜?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崔远峰守在朱明玉身边,一遍遍用冰冷的雪水浸湿布条(撕下自己的衣襟),敷在她滚烫的额头,试图物理降温。他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的冰凉和脉搏的微弱跳动,心中一遍遍祈祷。
也许是草药再次起了作用,也许是崔远峰不眠不休的守护起了效果。朱明玉的呼吸终于再次渐渐平稳下来,虽然依旧高烧,但抽搐停止了,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了一些。
崔远峰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如同虚脱般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浑身被冷汗浸透。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巨大的精神消耗让他几乎昏厥。
就在这时——
“沙……沙沙……”
一种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摩擦声,穿透了外面风雪的呜咽,从冰缝上方的悬崖边缘传来!
不是风声!不是落雪声!是……是靴子踩在积雪和碎石上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
崔远峰猛地睁开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疲惫瞬间被冰冷的警觉取代!他像一头受惊的豹子,无声无息地翻身而起,迅速摸向腰间的驳壳枪!
阿桑也听到了!她墨绿色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极度的恐惧!身体如同被冻住,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沙沙……沙……”脚步声在靠近!越来越清晰!就在他们头顶上方不远处的冰缝边缘!
紧接着,一个压低了、却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男子声音,顺着风雪的缝隙,隐隐约约地飘了下来:
“妈的……这鬼天气……真能找到?”
“闭嘴!上面下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那个女的!她身上带着‘东西’!绝不能丢!”
“可是……这下面……深不见底啊……”
“少废话!再仔细看看!那丫头片子命硬得很!还有那两个崔家的丧家犬……万爷说了,找到,格杀勿论!一个活口不留!”
万爷!格杀勿论!活口不留!
冰冷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崔远峰和阿桑的耳中!
是万家的追兵!他们竟然冒着如此暴风雪追到了这里!而且目标明确——阿桑!还有他和朱明玉!赶尽杀绝!
崔远峰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谷底!他轻轻将驳壳枪的机头扳开,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嚓”声。冰冷的杀意混合着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般浸透全身。他看向朱明玉,她依旧昏迷,对头顶的杀机毫无所知。他又猛地看向角落里的阿桑。
此刻的阿桑,脸上己无半分血色,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那双墨绿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濒临绝境的、如同困兽般的绝望和……一种极其深切的、刻骨的仇恨!当听到“万爷”和“格杀勿论”时,她眼中迸发出的恨意,甚至比崔远峰还要浓烈!
头顶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似乎有人在探头向下张望。手电筒的光芒(这个时代稀罕物,万家竟有!)如同惨白的鬼爪,在风雪弥漫的冰缝中胡乱扫过,几次险险地掠过他们藏身的岩缝入口!
“下面好像有个裂缝!”
“扔个火把下去看看!”
崔远峰和阿桑的心脏同时提到了嗓子眼!火光一旦照进来,他们三人将无所遁形!
绝境!真正的绝境!刚刚逃过坠崖粉身碎骨,又陷入高烧垂危,此刻,致命的追兵己至头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崔远峰握紧了冰冷的枪柄,身体紧绷如弓弦,眼神扫过昏迷的朱明玉,扫过角落里满眼绝望和仇恨的阿桑,最后落在那堆仍在顽强燃烧、却即将暴露他们位置的篝火上。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在他脑中瞬间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