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城东北方向,五十里外,黑石岭。
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重的乌云低低压在山峦之巅,将星光月华吞噬殆尽。狂风在山谷间凄厉地呼啸,卷起碎石和枯枝,抽打在脸上生疼。一场酝酿己久的暴风雨,随时可能倾盆而下。
崔远峰和朱明玉伏在一处陡峭山崖的背风处,浑身湿透,泥泞不堪。两匹疲惫的骏马拴在不远处的岩石后,不安地打着响鼻。崔远峰手中紧紧攥着那张阿桑留下的、绘制着奇怪符号的薄纸,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纸上的线条在昏暗的防风马灯光线下扭曲跳跃,指向这黑石岭深处一座早己废弃、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山神庙。
“是这里吗?”朱明玉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焦虑。她的身体尚未完全复原,这一路策马狂奔,翻山越岭,几乎耗尽了她的体力,嘴唇冻得发紫。
“按图所示,就是这里!”崔远峰的声音嘶哑,眼中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片在狂风中呜咽的残破建筑。他将那个小小的、刻着朱家火焰纹的竹哨凑到唇边,用尽全身力气,吹响!
“咻——咻咻——咻——咻咻咻——”
三长两短,再一长三短!
这是阿桑教给他的紧急联络暗号!竹哨的声音尖锐而穿透力极强,在狂风的嘶吼中顽强地钻了出去,回荡在空旷的山谷和废弃的庙宇之间。
吹完一遍,崔远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风声、雨点开始砸落的噼啪声、山石滚落的闷响……除此之外,一片死寂。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呼啸的风声回应着他。
“再吹!”朱明玉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也许……也许他们没听见!”
崔远峰再次鼓起腮帮,将全身的力气和希望都灌注到这小小的竹哨上!
“咻——咻咻——咻——咻咻咻——!”
哨音更加凄厉,如同濒死鸟儿的哀鸣,刺破雨幕,传向更远的地方。
等待。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崔远峰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无底的冰窟。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竹哨无力地从唇边滑落时——
“咔哒……哗啦……”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雨声完全掩盖的碎石滚动声,从山神庙残破的后墙方向传来!
崔远峰和朱明玉浑身一震!崔远峰猛地抓起马灯,不顾一切地朝着声音来源冲去!朱明玉紧随其后!
绕过倒塌的山门和半堵断墙,在庙宇后墙一处被巨大山石半掩着的、极其隐蔽的裂缝前,马灯昏黄的光圈里,赫然映出一张满是血污和泥泞的脸!那人蜷缩在冰冷的岩石缝隙里,浑身湿透,破旧的灰布军装被撕裂多处,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血水。他的一条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己经折断。更令人心惊的是他脸上那道几乎贯穿左眼的狰狞刀疤,此刻被凝固的血痂覆盖,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他仅存的右眼吃力地睁开一条缝,瞳孔涣散,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如同蚊蚋般的气息。
是独眼龙!野狼谷游击队的队长,赵大川!
“赵队长!”崔远峰扑跪下去,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阿桑呢?!野狼谷怎么样了?!”
朱明玉也赶紧蹲下,手忙脚乱地想帮他止血,但看着那可怕的伤势,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
赵大川涣散的右眼似乎努力聚焦了一下,看清了崔远峰的脸。他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血沫不断涌出。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抬起那只还算完好的手,指向野狼谷的方向,手指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悲愤而扭曲着。
“快……快……”他终于挤出了两个模糊不清的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阿桑……电台……断……后……”
“断后?!”崔远峰的心猛地沉到谷底,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
“……万……屠夫……重兵……围……围死了……”
“……兄弟……们……都……都……”
“……阿桑……引……引爆……电台……和……和冲上来的……狗……狗……同……同……”
赵大川的话没能说完。他那只指向野狼谷的手猛地一僵,随即无力地垂落下去。仅存的右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彻底熄灭,凝固着无尽的悲怆、愤怒和绝望。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头一歪,再无声息。
死了。
就在崔远峰和朱明玉面前,这位铁骨铮铮的游击队队长,带着未能传递完的噩耗和满腔的恨意,溘然长逝。
“赵队长!赵队长!”崔远峰失声呼喊,用力摇晃着他冰冷的身体,泪水混合着雨水疯狂涌出。朱明玉捂住嘴,压抑的哭声在风雨中破碎不堪。
马灯昏黄的光圈下,赵大川那张凝固着痛苦与不甘的脸,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崔远峰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野狼谷……完了!阿桑……引爆了电台……同归于尽……
“阿桑……”崔远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哀嚎,猛地站起身,不顾一切地就要朝着野狼谷的方向冲去!哪怕那里是龙潭虎穴,是尸山血海,他也要去!他要去见她最后一面!哪怕是尸骨!
“远峰哥!不能去!”朱明玉死死抱住他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拖住,哭喊道,“来不及了!太远了!万震山的人肯定还在那里!你去了就是送死!阿桑……阿桑她拼了命才保住这条联络线!才保住赵队长来给我们报信!你不能辜负她的牺牲啊!”
崔远峰的身体僵住了。朱明玉的话,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穿了他被悲痛和愤怒冲昏的头脑。他颓然跪倒在冰冷的泥泞中,双手深深插入湿透的头发,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冲刷着赵大川冰冷的遗体,冲刷着这黑暗绝望的夜。
阿桑……那个在雪山中神秘坚韧的少女,那个在古寺激战中救他性命的战友,那个用生命照亮他迷茫前路的引路人……就这样……没了?连尸骨都……
巨大的悲痛和噬骨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崔远峰。他蜷缩在泥泞里,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像。朱明玉紧紧抱着他,泪水无声地流淌,同样心如刀绞。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似乎小了一些。崔远峰缓缓抬起头,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有那双眼睛,空洞得吓人。他慢慢脱下自己的外衣,小心翼翼地盖在赵大川的遗体上。然后,他伸出手,在赵大川紧握的拳头里,轻轻掰开那僵硬的手指。
一枚带着体温的、被鲜血浸透的黄铜弹壳,滚落到崔远峰沾满泥泞的掌心。
弹壳底部,清晰地刻着一个深深的、仿佛带着无尽力量与信仰的——
“红”!
崔远峰紧紧攥住这枚染血的弹壳,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仿佛握住了一丝阿桑残存的温度。冰冷、灼热、刺痛,瞬间传遍全身,首抵灵魂深处!
他猛地站起身,不再哭泣,不再颤抖。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流下,冲刷掉泥污,露出那双深不见底、却燃烧着某种近乎毁灭般冰冷火焰的眼睛。他最后看了一眼赵大川被遮盖的遗体,又望向野狼谷那漆黑一片、仿佛吞噬了所有光明的方向。
“明玉,”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我们走。”
他没有说去哪里。但朱明玉看着他那双眼睛,瞬间明白了。那不是回家的方向。那是复仇的方向。是彻底斩断过去,与万家、与张世杰、与这吃人的世道,不死不休的方向!
她用力点头,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雨水,眼神同样变得冰冷而坚定。
两人翻身上马,不再回头看一眼那片埋葬了希望与星火的黑暗山峦。马蹄踏破泥泞,义无反顾地冲入更加浓重的雨夜,冲向那必将到来的、更加惨烈的腥风血雨。
阿桑用生命点亮的星火,并未熄灭。它以另一种方式——以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决绝——在崔远峰的心中,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