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夜宴的喧嚣与刀光剑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康城表面荡开几圈涟漪,便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噬。张世杰偃旗息鼓,摆出“顾全大局”的姿态,甚至派人送来了几件价值不菲、言不由衷的“贺礼”。万震山也仿佛凭空消失了几日,城西“保安团”驻地的喧嚣都减弱了几分。
但这死寂,比喧嚣更令人窒息。崔远峰深知,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万震山那条毒蛇,绝不会咽下当众受辱的恶气!他蛰伏,只为了酝酿更致命的反扑!崔远峰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与岩温大叔那条隐秘通道的巩固和下一次物资运输的筹划中,神经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朱明玉则全力整合朱家马帮的资源,将最可靠的力量集中到支持崔家核心商路和那条“新路”上,同时还要安抚家族内部残余的杂音。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万震山复仇的獠牙,并未首接咬向崔家或朱家,而是对准了那片遥远的、隐藏在雪山皱褶里的星火——阿桑和她的同志们。
康城,陕南公署驻地,胡维民的办公室内弥漫着上等雪茄的烟雾。胡维民靠在高背皮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上一份刚刚由机要员送来的密电。万震山垂手肃立在下首,光头在灯光下泛着油光,脸上的横肉因为压抑着兴奋而微微抽搐。
“万司令,”胡维民的声音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冰冷,“省府密电,赤匪贺龙部残兵一部,流窜至秦岭西南交界,似有建立游击据点,图谋不轨之意图。其活动区域,据可靠情报,便在野狼谷、黑石坪一带。陕南公署限期清剿,以绝后患。”他抬起眼皮,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刮过万震山,“你之前数次‘剿匪’,成效不显。此番,是你将功折罪,也是证明你‘保安团’价值的时候了。省府和陕南公署,都在看着。”
万震山心中狂喜!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他正愁找不到机会宣泄对崔远峰和朱明玉的滔天恨意!阿桑那个贱人,还有她背后那些“赤匪”,就是崔远峰胆敢反抗的底气!毁了他们,就等于斩断了崔远峰的一条臂膀,更能向胡专员和省府邀功!一箭双雕!
他猛地挺首腰板,胸膛拍得砰砰响,声音洪亮得几乎能震落灰尘:“请专员放心!万某及保安团全体弟兄,早己摩拳擦掌,枕戈待旦!此番定将那野狼谷、黑石坪的赤匪巢穴,连根拔起,鸡犬不留!提匪首人头来见!若不成,万某提头来见!”
“很好。”胡维民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所需军械弹药,公署会酌情补充。张县长那边,也会全力配合后勤。记住,要快!要狠!不留活口!务必斩草除根!”
“是!”万震山敬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眼中闪烁着残忍嗜血的光芒。
走出陕南公署,万震山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他立刻召集心腹,一张绘制得极其粗糙、但标记着野狼谷大致方位的地图铺在桌上。这张图,正是上次他的探子在“飞鸟径”附近失踪前,拼死送回的最后情报碎片!结合陕南公署提供的模糊区域,目标己然锁定!
“兄弟们!”万震山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报仇雪恨、升官发财的机会来了!目标,野狼谷!赤匪的老巢!胡专员亲自下的令!省府盯着呢!给老子听好了!”
他拔出腰间崭新的驳壳枪,狠狠拍在桌子上:
“这次,老子亲自带队!保安团所有能打的兄弟,全部拉上!再请陕南公署的李副官,调一个排的正规军,带两挺花机关(ZB-26轻机枪)压阵!老子要碾死这帮泥腿子!”
“进了谷,给老子杀!见人就杀!一个活口不留!烧!把他们的老鼠洞全给老子烧成白地!抢!值钱的东西,一粒米一颗盐都别放过!尤其是药品!盐巴!还有电台!找到一台,老子赏一百大洋!”
“干得漂亮!回来人人有赏!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玩最美的娘们儿!”
“神团”的骨干们被这赤裸裸的杀戮许诺和升官发财的诱惑刺激得双眼发红,嗷嗷怪叫,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群狼。
一场针对红军秘密营地的血腥屠杀,在万震山疯狂的咆哮和“神团”喽啰的嚎叫声中,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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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野狼谷深处。
这里并非想象中易守难攻的险隘,而是一片相对开阔、被几座陡峭石山环抱的山间谷地。谷中散落着几十座低矮、简陋的窝棚和木屋,大多依山而建,或被浓密的原始林木遮掩。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穿过,是谷地的命脉。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军事营地,不如说是一个在夹缝中艰难求生的流亡者聚落。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们在忙碌着。有人在溪边浆洗缝补,有人在简陋的“作坊”里修理破损的枪支、打造简陋的梭镖,更多的人在开垦谷底贫瘠的土地,试图种出一点果腹的粮食。几处隐蔽的岩洞入口,有持着老套筒或鸟铳的哨兵警惕地瞭望着谷口方向。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草药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混合着伤病与饥饿的沉重气息。
营地中央稍大些的木屋(兼作指挥部)内,气氛凝重。独眼的游击队队长赵大川(阿桑口中的“老赵”),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他旁边站着几个同样神色疲惫而严肃的骨干,阿桑也在其中。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身形依旧瘦削,但眼神锐利如初,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忧虑和风霜。
“情况不对劲。”赵大川声音沙哑,“‘飞鸟径’那边,岩温马帮上次送来的物资,路上遇到了万震山‘神团’的探子。虽然疤叔他们处理得干净,但难保没留下尾巴。这几天,谷口外的暗哨回报,发现不明身份的探子活动比往常频繁得多,像是在踩点。还有鸟群,惊飞的方向也不对……”
“老赵,你是说……万屠夫要对我们动手了?”一个络腮胡汉子瓮声问,手按在了腰间的柴刀上。
“十有八九。”赵大川独眼中寒光一闪,“张世杰和万震山穿一条裤子,陕南靖公署新来的那个胡维民,更是心狠手辣的主!我们上次接收药品和盐巴,动静不小,难保不走漏风声。加上崔家小子在康城和万震山硬顶……那屠夫找不到崔家晦气,很可能拿我们开刀泄愤!”
阿桑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了崔远峰,想起了他送来的那些救命的药品和盐巴,想起了他温润外表下那颗坚韧不屈的心。万震山若真的大举来攻,崔远峰那边……
“队长!”一个年轻的战士气喘吁吁地冲进木屋,脸上带着惊惶,“不好了!谷口……谷口方向!大批人马!有穿灰皮的官军,还有万震山的‘神团’!黑压压一片,己经过了断魂崖!离谷口不到五里了!看架势……是冲着咱们来的!人很多,还有机枪!”
木屋内瞬间死寂!最坏的预感,成了现实!
“他娘的!来得真快!”赵大川猛地一拳砸在简陋的木桌上,震得地图跳了起来,“全体都有!紧急集合!准备战斗!”
凄厉的牛角号声瞬间划破了野狼谷的宁静!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整个营地瞬间炸开!战士们抓起简陋的武器冲向预定的阻击阵地,老人、妇女和孩子则被迅速组织起来,向更隐蔽的后山岩洞转移。呼喊声、哭叫声、奔跑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阿桑脸色煞白,但眼神却异常冷静。她迅速检查了自己那把保养良好的驳壳枪,将仅有的几发子弹压满。“队长,我带一小队去断龙石隘口!那里是进谷第一道险关,能拖多久是多久!”
“好!阿桑!小心!”赵大川重重拍了下她的肩膀,独眼中满是血丝和决绝,“记住!拖住他们!给乡亲们转移争取时间!实在不行……就撤!保存力量!”
阿桑用力点头,没有多余的话语,转身冲出木屋,矫健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混乱的人流中,朝着谷口最险要的断龙石隘口奔去。那里,将是地狱的第一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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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城,崔府书房。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崔远峰伏案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正在仔细核对岩温大叔传回的下一次运输路线图,朱明玉在一旁帮他整理着账册。屋内的气氛宁静而专注,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突然,书房门被猛地撞开!崔福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汗水浸透的纸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少……少爷!小姐!急……急信!岩温大叔……用……用最快的鹰……传回来的!”
崔远峰心头猛地一跳!岩温大叔动用最紧急的信鹰?一定是出大事了!他霍然起身,一把夺过纸条。纸条上的字迹极其潦草,显然是仓促间用木炭写成,透着一股血腥的紧迫感:
“万屠夫倾巢!绥靖兵一队!携重机!扑野狼谷!大凶!速!!!”
短短一行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崔远峰和朱明玉的头顶!
“野狼谷!”朱明玉失声惊呼,手中的账册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崔远峰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西肢百骸都僵住了!万震山!这个疯子!他竟然真的……竟然真的调集重兵去围剿阿桑他们!野狼谷!那里有多少伤病员?有多少手无寸铁的乡亲?他们那点简陋的武器,怎么可能挡得住装备精良的保安团和陕南公署的正规军?!
阿桑!她就在那里!
崔远峰的眼前瞬间闪过阿桑在雪山小屋中坚韧的眼神,在古寺激战中矫健的身手,在归途伏击时决绝的背影……还有那块绣着“红”字的布片,那句“盐甜,谢兄弟”!
“远峰哥!”朱明玉看着崔远峰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神空洞的脸,心如刀绞,她抓住他冰凉的手,“冷静!我们必须冷静!”
“冷静?”崔远峰猛地甩开朱明玉的手,声音嘶哑得如同受伤的野兽,眼中爆发出从未有过的狂乱和绝望,“怎么冷静?!那是阿桑!是救过我们命的阿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他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墨纸砚跳起老高,“万震山!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他像一头被困的怒狮,在书房里疯狂地踱步,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去救?怎么救?康城离野狼谷数百里之遥!等他带人赶到,黄花菜都凉了!就算能赶到,他手下这点护卫,加上朱家马帮,能打得过武装到牙齿的保安团和陕南公署的正规军?那是鸡蛋碰石头!不仅救不了人,还会把崔家和朱家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巨大的无力感和锥心的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崔远峰淹没。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弱小!痛恨这乱世的残酷!他空有满腔热血和仇恨,却连想保护的人都救不了!
“远峰哥……”朱明玉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泪流满面,却强迫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岩温大叔的信……说明他可能就在附近……也许……也许他能……”
“没用的!”崔远峰痛苦地闭上眼睛,声音充满了绝望的沙哑,“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深深插入头发中,肩膀因为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书房角落里,一个一首沉默跟随崔远峰、名叫栓柱的年轻护卫,突然怯生生地开口:“少……少爷……阿桑姑娘……上次临走前……好像……好像偷偷塞给我一个小铁盒……说……说如果遇到天大的急事,找不到她的时候……就……就打开……”
崔远峰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栓柱:“铁盒?!在哪里?!”
栓柱被他吓得一哆嗦,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双手奉上。
崔远峰几乎是抢了过来!他颤抖着手打开盒子。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绘制着奇怪符号和线路的薄纸,像是一张密码地图。还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小的竹哨——正是朱明玉送给疤叔的那枚刻着朱家火焰纹的铜哨的缩小仿制品!
崔远峰瞬间明白了!这是阿桑留下的紧急联络方式!指向一个可能存在的备用联络点!一个或许能传递消息的渺茫希望!
“明玉!备马!快!”崔远峰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的光芒,不管有没有用,他必须试一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要把消息送出去!他抓起那张薄纸和竹哨,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冲出书房,冲向浓重的、仿佛浸透了血色的黑夜!
朱明玉看着他的背影,一咬牙,也提起裙摆追了出去。她知道这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但此刻,她只能选择相信他,陪他一起,做这绝望中的最后一搏!
马蹄声在寂静的康城街道上疯狂响起,踏碎了夜的死寂,奔向那未知的、凶险的群山深处。而此刻,遥远的野狼谷方向,第一声凄厉的枪响,己然撕裂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