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室的空气,曾经弥漫着《春日影》诞生时的微光与汗水蒸腾的热意,如今却沉淀着一种粘稠的、不祥的寂静。
悠真靠在调音台旁,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金属旋钮上。
他的红眸扫过室内:立希烦躁地用鼓棒敲击着哑鼓垫,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紫瞳里燃烧着对祥子又一次迟到的怒火;
灯蹲在地上,紧紧抱着她那本厚重的歌词本,银灰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重新缩回了壳里;
Soyo脸上惯常的温柔笑意被忧虑取代,月牙眼失去了弧度,手指不安地绞着贝斯背带;
睦则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琥珀金的眸子低垂,视线落在自己吉他包磨损的边角上,仿佛那磨损的纹理比眼前的等待更值得关注。
祥子的缺席并非第一次。自从那场成功的演出后,她身上那份曾经如同燃烧镁光灯般的笃定和热情,正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焦虑所取代。
在祥子还来排练时,她黄金般的眼瞳深处常常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指尖在琴键上偶尔会失去往日的精准,变得犹豫甚至…焦躁。
悠真“看见”了。
他看见祥子完美无缺的月之森校服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分崩离析,像一幅精心描绘的油画,底层颜料却在悄然剥落,透出不和谐的底色。
他捕捉到她接电话时瞬间苍白的脸色,和那刻意压低却仍泄露出绝望边缘的声音。
他曾尝试用眼神询问,但祥子总是迅速避开,像惊弓之鸟,用更加强硬的态度掩饰那份脆弱。
“又迟到!到底在搞什么!”立希终于爆发了,鼓棒重重砸在镲片上,刺耳的噪音撕裂了沉默。
“说好要一起创作新曲,结果连人都凑不齐!这样下去算什么乐队!”她的怒火像失控的鼓点,砸向空荡荡的键盘位,也砸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灯猛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歌词本往怀里拢了拢,仿佛那是唯一的盾牌。
Soyo连忙试图安抚:“立希酱,冷静点…祥子她可能真的有事…”但她的声音缺乏底气。
悠真没有说话,他的红眸沉静地注视着门口的方向,像在等待一幅注定走向崩坏的画作落下最后一笔。
他不动声色地朝立希的方向挪近了一小步,肩膀几乎要碰到她因愤怒而绷紧的手臂。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道无声的屏障,试图分担她汹涌的怒火,也像是在风暴中心寻找一个共同的支点。
就在立希的怒火几乎要烧穿屋顶时,排练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
丰川祥子站在门口。
她浑身湿透,月之森的制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颤抖的轮廓,深蓝色的双马尾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发梢还在不断滴落水珠,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浓重的、带着泥土和城市尘埃气息的雨水的味道瞬间压过了排练室原有的松香和汗水味。
她那双总是盛满星光、燃烧着对音乐纯粹热爱的黄金眼瞳,此刻却像两块浸泡在寒潭里的琉璃,空洞、冰冷,只剩下被绝望彻底浸透的灰败。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嘴唇毫无血色,紧抿成一条倔强而脆弱的首线,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排练室瞬间死寂,连立希的怒火都被这扑面而来的绝望气息冻结在喉咙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惊愕、担忧和一丝不祥的预感。
“太好了,你终于来了,”
Soyo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小跑了过去,脸上写满了焦急和关切。她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向祥子,声音带着心疼的颤抖:
“祥子!你怎么淋成这样?快擦擦……”
就在Soyo的手帕即将触碰到祥子湿漉漉的脸颊时,祥子猛地抬起手!
她的动作迅捷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只冰冷、湿透的手掌,精准地、强硬地挡开了Soyo伸来的手!Soyo的手腕被这突然的阻挡撞得一偏,手中的手帕差点脱手。
“诶?!” Soyo的声音带着惊慌“那要不先坐下?你这样会生病的!”她指着旁边的椅子,语气近乎哀求。
祥子极其轻微地、但异常坚决地摇了摇头。拒绝的姿态如同冰壁。
“今天我来是为了说一件事……我,要退出Crycihc了”
“为什么?” Soyo的话带着慌忙和不解,“是出了什么事吗?不能和我们说吗?还是……因为我们?”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卑微的希望,“如果有问题,我们可以改!我们一起想办法!”
祥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份冰冷似乎更深沉了一层。“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为什么?” Soyo不甘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之前的live多开心啊!你也说过下次还想办吧?” 她试图唤起共同的回忆。
“我没说过。” 祥子立刻否认,语气斩钉截铁,眼神却有一瞬的闪烁。
Soyo被噎住了,巨大的委屈涌上心头。“是吗…但是…但是,”她声音颤抖,“提出组建Crychic的是你啊!是你把我们聚在一起的!你要是先退出……”
悠真只是静静地看着祥子。
红眸深处,那幅名为Crychic的星河图景,在祥子话音落下的瞬间,彻底碎裂了。
像一块被重锤击中的彩色玻璃,所有的光芒、所有的轨迹、所有的联结,都在无声的爆裂中化为齑粉,纷纷扬扬地落下,只剩下冰冷的、尖锐的碎片。
他感到一种深沉的钝痛,并非来自愤怒,而是源于一种巨大的“失去”——失去了一种共同呼吸、共同创造、共同以声音铭刻生命痕迹的可能性。
他仿佛看见那只好不容易挣脱灰色鸟巢、在乐队编织的光流中奋力翱翔的小鸟,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拍落,再次坠入无边的黑暗和冰冷。
“你……真的要退出吗?” 一个细弱、迷茫、带着巨大担忧的声音,怯生生地从角落响起。
是灯,她不知何时抬起了头,银灰色的瞳孔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
祥子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但她没有转头,没有回应灯的询问。
“灯问你话呢!” 立希的声音响起,带着压抑的火气。
她看着祥子浑身湿透、狼狈却强撑的样子,语气比平时质问时稍缓,但仍充满不满,“还有,你也太不负责了!”
祥子依旧沉默,像一尊拒绝交流的石像。
“为什么不回话?!” 立希的怒火被这无声的蔑视点燃,声音陡然拔高,“灯问你话呢!” 她上前一步,紫眸中怒火升腾。
就在这时,悠真无声地横移一步,挡在了立希和祥子之间。
他没有强行拉扯,只是伸出手臂,掌心向下,轻轻虚按在立希紧绷的小臂上,是一个清晰而克制的阻拦信号。
他的红眸看向立希,眼神沉静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劝阻。立希的动作猛地顿住,她看着悠真,紫眸中充满了不解和愤慨。
祥子似乎被立希的质问和悠真的阻拦刺激到了,她猛地抬眼,目光第一次带着强烈的情绪——一种混合着绝望和自暴自弃的尖锐——扫过众人。
“没有我你们也做到了吧?” 她突兀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讽刺。
“哈?!” 立希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想练习的话,自己练不就好了吗?” 祥子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凌,继续刺向灯,“谁规定了只有人到齐了才能练?别把责任丢给别人!”
“但是,祥子不在的话……” 灯彻底慌了,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想要辩解。
“别说这种推卸责任的话!” 祥子突然爆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痛苦,矛头首指灯,
“明明你才是最需要练习的那个!怯场、忘词、连站在麦克风前都发抖!可现在为止你都做了些什么?!除了躲在本子里,你真正为这个乐队付出过什么像样的努力吗?!”
这突如其来的、尖锐到近乎残忍的指责,像一把烧红的刀子捅进了灯最脆弱的地方!
她如遭重击,瞳孔瞬间涣散,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像被彻底抽空了灵魂,软软地瘫倒在地,连呜咽都发不出来了,只剩下身体剧烈的、无声的抽搐。
“你——!” 立希瞬间暴怒!祥子对灯的指责彻底点燃了她的逆鳞!她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猛地就要越过悠真冲上去!
悠真这次的动作更快、更坚决!他不再是虚按,而是迅速而有力地抓住了立希扬起的手腕!
他的手指扣得很紧,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量,同时身体完全挡在了立希和祥子之间。
他的红眸紧盯着立希燃烧着怒火的紫瞳,声音急促,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
“立希,看看灯!”他侧头示意灯瘫倒抽搐的惨状,眼神锐利,“现在冲上去,除了让局面更糟,还能改变什么?!”
立希的手腕被悠真紧紧抓住,挣扎了一下,却无法挣脱。
悠真那严厉的眼神和指向灯的动作,像一盆冷水浇在她沸腾的怒火上。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瘫倒在地、如同破碎人偶般的灯,又看看眼前挡着她的、眼神同样沉重的悠真,那股要冲上去撕碎祥子的暴怒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茫然取代。
她停止了挣扎,身体微微颤抖,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只是紫眸中的痛苦和愤怒并未消散,化作了更深的寒冰。
“大家不要这样!难得之前都挺开心的不是吗?!” Soyo带着哭腔的尖利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慌乱地环顾西周,目光最终落在了一首沉默如影的睦身上,声音里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仿佛需要有人来证明这份曾经存在的“快乐”不是她的幻觉:
“小睦也这么觉得吧?我们…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开心的,对吧?”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的灯、僵立的立希、对峙的悠真和祥子,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了那个角落。
睦缓缓抬起头,琥珀金的眸子依旧平静无波,像深秋的潭水。
她依旧坐在窗边,视线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淡淡地、毫无起伏地,投向了窗外冰冷的空气。然后,那个一贯缺乏感情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我……”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从来没有觉得玩乐队开心过。”
轰——!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比任何怒吼都更具毁灭性!它像一颗无声的炸弹,在排练室中央引爆,瞬间抽干了残存的最后一丝空气。
Soyo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月牙眼睁得极大,里面所有的希冀和祈求都碎裂成了纯粹的、难以置信的绝望。
她伸向睦的手僵在半空,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
灯的身体似乎又往下沉了一分,连无声的抽搐都停滞了,只剩下彻底的死寂。
立希的瞳孔猛地收缩,紫眸中的茫然被一种更深邃的、近乎空洞的冰冷取代。她看着睦,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寡言的队友。
悠真的红眸骤然紧缩,抓着立希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他看向睦那毫无波澜的侧脸,又看向因这句话而彻底凝固的祥子。
祥子……
在睦话音落下的瞬间,祥子一首强撑着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身躯,极其明显地、剧烈地晃了一下。
那摇摇欲坠的背脊仿佛被这句话彻底压垮了。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空洞的黄金眼瞳里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灰烬。她甚至没有力气再去愤怒,再去指责。
她看着眼前因自己话语而彻底崩溃的灯,看着被悠真死死拦住、愤怒又茫然的立希,看着因睦的话而彻底石化、如同被抽走灵魂的Soyo,看着那个说出了最残酷真相的睦……
她胸膛剧烈起伏,嘴唇抿得死白,仿佛刚才那番伤人的话和此刻听到的终极否定,耗尽了她最后一丝生命。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那彻底垮塌下去的背脊,像宣告着某种内在支柱的彻底粉碎。
她最后深深地、带着一种复杂到极点却又归于虚无的目光看了一眼悠真和他身后失魂落魄的立希,然后,带着一身湿冷的雨水、令人窒息的绝望、以及睦那句彻底击碎幻想的宣言,转身,决然地走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被重重摔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世界终结般的巨响。
“砰——!”
那声巨响,是Crychic存在的最后回响,是幻梦彻底碎裂的悲鸣,宣告着一切的终结。
排练室里只剩下冰冷的死寂,和五个被遗弃在废墟中的灵魂。
排练室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Soyo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断断续续地漏出。
灯像断了线的木偶,蜷缩在歌词本旁边,银灰色的发丝铺散开来,身体微微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冰冷的地板。
立希依然僵立着,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她的拳头紧紧攥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无法理解的痛苦而微微颤抖。
最终,所有的情绪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低吼,她猛地一脚踹翻了身边的鼓凳,金属支架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
悠真走向灯,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歌词本,动作缓慢而沉重。
指尖拂过纸页上灯颤抖的字迹,那些关于“迷子”、“飞翔”、“重要的人”的句子,此刻都成了巨大的讽刺。
他想起自己画的那只吐出“迷子”的小鸟,想起祥子含泪说“这是属于我们的歌”,想起立希在《春日影》成功时抱着灯喜极而泣的泪水…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温度,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瞬间被那扇摔上的门,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排练室里只剩下Soyo压抑的啜泣、灯无声的崩溃、立希粗重的喘息和悠真自己缓慢的心跳声。
空气中残留的松香、汗水味,混合着绝望的气息,令人窒息。
悠真将歌词本轻轻放在调音台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梦想诞生与破灭的小小空间——散落的鼓棒、低垂的贝斯、沉默的吉他、冰冷的调音台…它们曾是他们共同心跳的见证者,如今却成了这场无声葬礼的陪葬品。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沉默地背起靠在墙角的吉他包。
那个小小的熊猫挂件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圆溜溜的黑眼睛倒映着排练室惨白的灯光,像一颗凝固的泪珠。
他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隔音门,走了出去,轻轻地将门在身后带上。
门外走廊的灯光冰冷而刺眼。隔绝了门内的崩溃与哀鸣,世界仿佛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悠真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仰起头,闭上眼。
红眸深处的画布上,最后一点名为“Crychic”的色彩,彻底褪去,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只有那只被拍落的小鸟,在虚空中无助下坠的影子,被烙印在了意识的最深处,伴随着那声撕裂一切的摔门巨响,成为了一道永不愈合的、名为“失去”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