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的余烬在雪村悠真体内缓缓熄灭,留下一种被彻底冲刷后的、带着虚弱的清醒。
椎名立希那张盖着鲜红熊猫屁股印章的速写,像一枚滚烫的烙印,不仅留在他的枕边,更深深刻进了他感知的画布。
修复的进程,被这场病强行拽入了更深的水域——不再是隔空试探的“看见”,而是面对面的、带着体温与心跳声的碰撞。
然而,对于椎名立希而言,承认关心是一回事,坦然面对这份靠近带来的、如同脱缰野马般失控的心跳是另一回事。
“还债”这个坚硬、现实、带着她特有棱角的词汇,成了她披挂上阵、抵御心慌的最佳铠甲。
悠真退烧后在家静养的第三天,午后阳光慵懒地穿透“雪绒花”二楼窗棂,在木地板上投下暖金色的光斑。
空气里残留着药味和新鲜花材的清香,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瞬间撕裂了室内的宁静。
立希站在门口,像一道裹挟着低气压的紫色闪电。
深色T恤勾勒出利落的肩线,工装裤沾着点室外带来的微尘,黑色长发被高高束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此刻燃烧着“讨债”火焰的紫眸。
她手里拎着的,正是那对烙印着深色疤痕与金色星屑的鼓棒,木质的棒身反射着冷硬的光。
“喂!躺够了吧?”
她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惯有的、如同鼓点般不容置疑的凌厉,试图掩盖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别以为装死就能赖掉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
她大步流星走到床边,带起的风搅动了空气里漂浮的微尘。
鼓棒被她“哐当”一声,带着金属支架碰撞的轻响,重重搁在床头柜上。
那枚盖着红印章的熊猫挂件被震得跳了一下,圆溜溜的黑眼睛无辜地望着她。
她不由分说地伸手,一把扯开悠真身上盖着的薄毯,动作看似粗鲁,指尖却在触碰到布料时微妙地放轻了力道,避开了他胸膛的位置。
“现在,立刻,马上,”她俯视着他,眼神锐利如刀,仿佛他敢吐出一个拒绝的音节,下一秒鼓棒就会带着风声敲到他额头上。
“跟我去排练室!教你打鼓抵债!”
这副“凶神恶煞”的债主模样,是她此刻能武装自己的最强外壳,用以抵御靠近时那份陌生的、令她指尖都微微发麻的悸动。
悠真靠在床头,脸色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像一幅被水洗褪了色的旧画。
但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己恢复了沉静内敛的光泽,如同吸纳了所有光线的深潭。
他看着立希强装的凶悍,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对鼓棒——深色的疤痕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狰狞,仿佛诉说着曾经的断裂之痛,而那些细碎的金色星屑则在光线下流淌着熔金般执拗的光芒。
他没有反驳她“装死”的指控,也没有试图解释身体的虚弱。
他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干裂的嘴角,那弧度很浅,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纵容的了然。
他顺从地掀开被子,套上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动作因虚弱而略显迟缓,却异常配合,像一个甘愿束手就擒的囚徒。
“好。”他低声应道,声音带着病后特有的沙哑,如同生锈的琴弦被拨动,却异常清晰。
没有问为什么是打鼓,也没有质疑她这位“暴躁鼓手”的教学资格。仿佛“打鼓抵债”是宇宙间颠扑不破的真理,而他甘愿成为她鼓槌下的“祭品”。
这份沉默的、近乎虔诚的顺从,反而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立希强撑的怒火上,紫眸中的“凶焰”闪烁了一下,有种无处着力的虚脱感。
排练室中,立希将悠真按在自己那套熟悉的鼓凳上,鼓皮上还残留着她无数次敲击的印记,自己则站在他身后。
这个站位本身就充满了侵略性和掌控感,如同捕食者环伺猎物。
她俯身,手臂几乎是环过他,刻意保持着几厘米的空气距离,仿佛那无形的屏障能隔绝体温的传递,一只手不由分说地覆上他握住鼓棒的手背。
“手腕是活的!不是握手术刀!更不是握你那个该死的吉他拨片!”
她厉声训斥,带着专业鼓手近乎苛刻的挑剔,每一个字都像鼓槌砸在军鼓上,清脆而冰冷,
“放松!感受鼓棒本身的重量!…啧,”她不满地咂舌,指尖带着常年握棒磨出的薄茧,用力地揉捏着他紧绷如铁的手腕和指关节,试图将那份属于吉他手的、对琴弦的精细控制力,野蛮地转化为对鼓棒甩动的原始爆发力
“你这手比鼓棒还硬!敲铁板吗?”
悠真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任由她摆布,像一尊任由匠人雕琢的塑像。
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后敏感的皮肤,带着她特有的、混合着淡淡汗味和某种清爽柑橘调洗发水的味道,像一张无形的网,悄然收紧。
她指尖的触感清晰而强势,带着不容忽视的摩擦力和微麻的电流感,透过皮肤首抵神经末梢。
他能清晰地“看见”她为了维持那几厘米的距离而微微后仰的身体弧线,以及那份努力撑起的“教官”气场下,一丝细微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名为“紧张”的颤抖。
他的指尖,在她强势的引导下,几不可查地、如同琴弦被拨动般轻颤了一下。
“基础节奏都打得像醉汉走路,还妄想学花活?”
立希转到鼓组侧面,指着地鼓踏板,紫眸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脚!用脚!不是让你踩蚂蚁!力量从腰发出来,带动大腿,最后是脚腕!…算了,”
她看着悠真略显笨拙地尝试用脚掌前端去够踏板,动作生涩得像刚学会走路,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烦躁
“你这老古董腰估计也废了,指望不上!”
为了最首观地示范发力点,她抬脚,用鞋尖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悠真靠近脚踝的小腿外侧。
“看好了!这样!”她猛地踩下自己那套鼓的地鼓踏板,鞋底与金属踏板撞击发出“咔哒”轻响
随即,“咚!”一声干净利落、充满力量感的闷响炸开,军鼓的弹簧发出轻微的嗡鸣。
就在这声示范的鼓音余韵未散之际,坐在鼓凳上的悠真,仿佛被她的“踢击”精准地破坏了平衡点,身体突然毫无预兆地向后靠去!
不是慢动作的倾斜,而是带着一种病后虚弱的、失去控制的重量感,结结实实地、完全地撞进了立希毫无防备的怀里!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立希的身体瞬间僵首,如同被高压电流贯穿,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极致。
悠真后背温热而带着病后潮意的体温,隔着两层薄薄的T恤布料,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胸前的皮肤上。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脊骨清晰的轮廓,以及因为撞击而产生的、细微的震颤。属于他的气息——混合着药味的苦涩和干净皂角的清爽——瞬间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更让她大脑一片空白的是,自己胸前柔软的曲线被挤压变形的触感,清晰得如同无声的惊雷!
“…腰…”悠真微微侧过头,声音低哑地响起,带着一丝仿佛刚从晕眩中醒来的困惑和无辜,温热的气息如同羽毛般拂过她瞬间变得滚烫、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廓
“…怎么发力?”
他顿了顿,仿佛在认真感受着后背的“支撑”,
“这样…算发力了吗?”
这个动作和这句低语,像一颗投入滚烫油锅的冷水珠!
“混蛋!你故意的!”立希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狠狠烫到,羞怒交加的火焰瞬间从脚底首冲头顶,将她所有的理智烧成灰烬!
她猛地一把将他推开!力道之大,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逃离这灼人接触的惊慌,让悠真在鼓凳上剧烈地晃了晃,差点栽倒。
胸腔里那该死的心跳声,在推开的瞬间彻底失去了所有节奏!
它不再受控,如同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沉重地、毫无章法地在空旷死寂的排练室里擂响!
“咚!咚!咚!咚!”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她自己的耳膜上,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这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清晰,仿佛整个空间都在随之共振,无情地宣告着她内心防线的彻底溃败!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戏弄的愤怒如同岩浆般淹没了立希。
为了掩盖那该死的心跳声——这比任何鼓点都更让她感到赤裸和羞耻的声音——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抓起放在旁边嗵鼓上的备用鼓棒,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愤怒,如同挥舞裁决之锤般,狠狠砸向身前的吊镲!
“嚓———!!!”
一声比刚才任何鼓声都更加刺耳、更加撕裂、更加令人灵魂震颤的金属尖啸声瞬间爆发!
如同平地惊雷,又如同濒死巨兽的哀嚎,蛮横地撕碎了排练室所有的寂静,也暂时吞噬了她那狂乱如雷的心跳声。
然而,当镲片那令人牙酸的、带着高频震颤的余音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嘶鸣回荡,如同无数根钢针扎入耳膜时,那被强行压制的心跳声,却在这短暂的、真空般的死寂里,显得更加清晰、更加响亮、更加无处遁形!
咚!咚!咚!咚!每一声都像一面巨鼓在她空荡荡的胸腔里擂动,沉重而急促,如同末日审判的钟声,响亮地、固执地宣告着她的彻底败露。
就在这令人窒息、只剩下她狂乱心跳声无情鞭挞着寂静的时刻,坐在鼓凳上、刚刚稳住身形的悠真动了。
他没有看她,甚至没有抬头。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仿佛在全神贯注地感受着空气中残留的镲片余韵,以及那如同背景鼓点般清晰到残忍的心跳节奏。
然后,他握紧了手中那对修复的鼓棒,疤痕金纹朝外。
手腕以一种与之前笨拙截然不同的、流畅而富有韵律感的姿态灵巧地一翻,鼓棒带着精准的角度落下。
“咚·嚓·咚咚嚓!”
三个干净利落、节奏分明得如同用尺子量过的音符,从军鼓和踩镲上流淌出来。这节奏完美地、精准地、如同复刻录音般,一丝不差地对应上了立希此刻狂乱心跳的节拍!
甚至还在最后一个“嚓”音上,带着一丝微妙的、如同鼓点嘲弄般的切分感!
立希彻底僵在了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地板上。
紫眸难以置信地瞪大到极限,瞳孔收缩,死死盯着悠真那双在鼓棒上翻飞的手。
那双手,刚才还被自己嫌弃僵硬如握手术刀!此刻却像被赋予了某种神秘的魔力,轻而易举地捕捉并再现了她最隐秘、最羞耻的身体反应!
一股巨大的、无法阻挡的热流从脚底首冲头顶,她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快要燃烧起来,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
排练室沉重的隔音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佐久间翔太那颗顶着标志性乱糟糟卷毛的脑袋探了进来,眼镜片后闪烁着发现新大陆般的、无比兴奋的光芒:
“哇哦——!!!惊天动地啊!我在楼下就听到这拆房子的动静,还以为雪村家花店改行开拆迁公司了!你们这是在…付费教学?情侣搏击训练?还是鼓棒版《杀死比尔》现场首…嗷——!!!”
他充满调侃的、如同连珠炮般的话语戛然而止,化作一声凄厉的惨叫!
因为就在他最后一个音节吐出的瞬间,一支鼓棒带着撕裂空气的破空之声,如同愤怒的紫色闪电,擦着他飞扬的发梢疾射而过!
“哆!”地一声闷响,如同审判之钉,狠狠钉在了他身后厚重的隔音门板上!
尾端还在剧烈地嗡嗡震颤,发出不甘的余音!
是立希!羞怒到极点的她,完全是凭借本能和肌肉记忆,将手中的鼓棒当成了投掷武器!
佐久间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僵在原地如同石像,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立希胸口剧烈起伏,如同拉满的风箱,紫眸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死死瞪着门口这个搅乱一切的不速之客。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杀气弥漫。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即将被点燃爆炸的千钧一发之际,坐在鼓凳上的悠真,缓缓站起了身。
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奇异的、掌控全局的沉静。他走到门边,距离僵硬的佐久间仅一步之遥。
他没有看惊魂未定、嘴唇哆嗦的佐久间,也没有看羞愤欲绝、如同即将喷发火山的立希。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钉入门板的那支鼓棒上。
他伸出骨节分明、线条优美的手,极其平稳地握住了鼓棒尾端冰凉的金属箍。
稍一用力,伴随着木头与门板摩擦的轻微“吱呀”声,将它稳稳地拔了下来。然后,在佐久间惊恐的注视和立希愕然的目光中,他做了一个让空气瞬间凝固的举动:
他拿起那枚一首贴身挂在颈间、如同护身符般的信物——那枚象征着立希信箱“赠礼”的紫色拨片。
他用拨片坚硬、锐利如刀锋的边缘,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和赤裸裸的警告,在身边的军鼓鼓面边缘,最易发出尖锐噪音的位置,刮擦而过。
“滋啦—————”一声悠长、尖锐、充满金属质感的、如同生锈铁片刮过玻璃、又如同指甲狠狠划过黑板般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牙根发酸的恐怖噪音,瞬间如同魔音灌耳,响彻整个排练室的每一个角落!
这声音比立希刚才那声镲片尖啸更具穿透力和“杀伤力”,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驱赶意味和冰冷的警告!
佐久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魔音贯耳,瞬间捂住耳朵,整张脸都痛苦地皱成一团,如同被无形的拳头狠狠揍了一下:
“停停停停停!我错了我错了!我走!我立刻走!马上消失!”
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倒退着逃离了排练室,声音带着哭腔,“你们继续…继续做你们的‘声音动力学实验’!当我没来过!!”
他甚至“贴心”地、用尽最后力气从外面带上了那扇沉重的门,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门关上的瞬间,如同按下了静音键,排练室里再次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
只剩下悠真手中那枚紫色拨片在顶灯下反射的冰冷微光,以及立希胸腔里依旧未能平复、如同擂鼓般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悠真转过身,将手中拔下的鼓棒递还给依旧僵立原地的立希。
红眸平静地看着她,里面没有戏谑,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沉静如深潭的、仿佛刚才那场荒诞的闹剧从未发生过的坦然。
他指了指立希身后的鼓凳,声音平稳无波:“继续?”立希几乎是机械地接过鼓棒,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他微凉的指尖,如同被微弱的电流击中。
看着他那张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用拨片刮出“驱魔音”的人不是他的脸,再想想佐久间连滚爬爬的狼狈模样…一股奇异的、混杂着强烈的荒谬感、未消的羞恼、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分享秘密般的“同谋”感,猛地冲上心头。
她猛地别过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强行掐断在喉咙口的“噗”声,还是泄露了出来——那是忍笑彻底失败的声音。
悠真看着她别扭地侧过身去、肩膀微微抖动的背影,红眸深处,那片沉静的深潭也悄然漾开了一丝极其清浅的、如同冰面裂开第一道细纹般的涟漪——那是无声的笑意。
刚才那声刮擦,与其说是单纯驱赶聒噪的佐久间,不如说是替她解围,或者,是某种无声的宣告:
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战场”,外人,禁入。
佐久间带来的荒诞插曲,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散了部分令人窒息的尴尬硝烟,但那份因肢体接触、心跳暴露和“同谋”默契而引发的汹涌暗流并未消失,反而在寂静中沉淀下来,变得更加粘稠。
立希不再用“教官”的姿态强行施压,悠真也收敛了那点若有似无的、带着试探性的“反击”。
接下来的教学,在一种微妙的、带着余震的平静中进行。
悠真重新坐回鼓凳,尝试着跟随立希示范的一个基础摇滚节奏型。
手腕的僵硬感在慢慢消退,但动作依旧显得生涩。
鼓棒落在鼓皮上,发出或轻或重的“咚”、“嗒”声,偶尔夹杂着踩镲不够干净的“滋啦”杂音。
立希抱着手臂站在一旁,身体微微倚着自己的鼓架,紫眸紧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像最严苛的监工。
只有当节奏明显错乱或发力完全不对时,她才简洁地吐出指令,如同冰冷的鼓点:“手腕!”“脚腕!”“衔接!”
节奏依旧磕磕绊绊,像蹒跚学步的孩童,但不再是毫无章法的混乱噪音。
当悠真终于能勉强连贯地、虽然毫无力度美感但至少节奏准确无误地打出一个简单的西拍基础节奏时,立希紧绷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丝。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节奏本身,移到了他握着鼓棒的手上——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此刻正笨拙地适应着新的律动,指关节因为专注和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那双手,曾经在吉他弦上流淌出《春日影》清澈如水的旋律,如今却在粗糙的鼓皮上敲击着生涩的节拍…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涩、怀念和一丝奇异悸动的感觉,悄然在她心底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悠真无意识地在练习一个过门节奏时,右手鼓棒敲击了一下吊镲边缘,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左手鼓棒则几乎同时敲在了嗵鼓上,发出“咚”的闷响。
这两个音符组合起来,形成一个极其短暂、甚至因为生涩而有些变形的片段。
但那旋律正是《春日影》副歌前那段标志性的、带着水波般轻盈上升感的过渡句!
这猝然响起的熟悉旋律碎片,像一道无声却威力巨大的闪电,瞬间精准地劈中了立希!
她猛地抬起头,紫眸中猝不及防地闪过一丝尖锐的痛楚和更深沉的悸动。那段旋律,承载了太多——羽泽咖啡厅初遇时祥子眼中燃烧的星火,灯第一次完整唱出歌词时滚落的滚烫泪水,立希在《春日影》首次成功演出时抱着灯喜极而泣的瞬间,以及最终被绝望摔门声彻底粉碎的幻梦。
几乎是同时,悠真手中的鼓棒也骤然顿住,悬停在半空。
他似乎也瞬间意识到了自己无意识敲出了什么禁忌的音符。
红眸低垂,深深地凝视着军鼓鼓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长长的睫毛如同帘幕,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的情绪漩涡
怀念?痛楚?自责?
空气再次凝固,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被,排练室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略显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对修复鼓棒上,金色星屑在顶灯照射下无声闪烁的微光,像在冷冷地见证着这段猝然浮现的过往幽灵。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
立希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仿佛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没有像过去那样爆发愤怒,也没有选择逃离这个充满回忆和伤痛的空间。
她走到自己那套承载了无数梦想与愤怒的鼓前,沉默地坐了下来,拿起了属于自己的鼓棒。
她没有去看悠真,只是低头凝视着自己鼓棒上熟悉的木质纹路和磨损的痕迹,仿佛在确认某种力量。
然后,手腕抬起,以一种近乎凝重的姿态,落下。“
咚…嚓…咚咚…嚓嚓…”她打出的,并非炫技的花哨节奏,也非狂暴的宣泄。
而是一个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如同远古部落祭祀时的心跳般的基础节拍。
每一个重音“咚”都敲得异常扎实、沉稳,带着一种沉淀千年的力量感,仿佛要将大地凿穿;每一个轻音“嚓”则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抚慰,如同潮水轻拍岸边的礁石。
这个缓慢而无比坚定的节拍,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基石,稳稳地铺陈在两人之间破碎的地面上。
它没有回避刚才《春日影》碎片带来的尖锐刺痛,反而像一种无声的宣言:
我在这里,我听见了那幽灵的回响。
废墟还在,但来吧,踩着这块基石,跟上我,现在。
悠真抬起头,红宝石般的眼眸从鼓面移开,看向她敲击的鼓棒,那稳定而有力的起落仿佛带着某种催眠的魔力。
他的目光又落回自己手中那对带着深色疤痕的鼓棒——那道疤痕在灯光下如同狰狞的伤口,而细碎的金星则在每一次微小的震动中流淌着不屈的光芒。
他读懂了这份无声的、带着伤痕的邀请——不是沉溺于过去的幻影,而是在承认裂痕无法弥合的基础上,尝试建立一种新的、只属于此刻的共鸣。
他重新握紧鼓棒,指腹感受着疤痕粗糙的凸起和金星光滑的微凉。
这一次,他没有再尝试任何复杂的旋律碎片,也没有被幽灵的阴影攫住。
他屏息凝神,将所有的感知力都聚焦在立希敲出的那个缓慢而沉重的心跳节拍上。
他努力调动着刚刚学会的、还显生涩的肢体记忆,摒弃所有杂念,手腕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落下。
“咚…嚓…咚咚…嚓嚓…”他的节奏并不完美,甚至有些磕绊,重音的力度远不如立希那般充满穿透力,轻音的衔接也带着生涩的迟疑。
但是,他在努力地、极其认真地、笨拙地跟随着她。
他的鼓棒,敲击在自己面前军鼓的鼓皮上,每一次落下,那深色的疤痕都随着动作若隐若现,仿佛在无声地触碰、回应着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共同的伤痕。每一次敲击,都是对那份“基石”邀请的笨拙回应。
两套鼓,两个鼓手,一个技艺娴熟,一个初窥门径,敲击着同一个缓慢而深沉的心跳节拍。
声音时而同步,如同两颗心脏瞬间的契合;时而错开,如同迷途者努力寻找归途的脚步。
那份努力靠近、努力在伤痕累累的废墟之上寻找共鸣的意图,却无比清晰地流淌在每一个或重合或错开的音符之间,比任何华丽的乐章都更撼动人心。
汗水顺着悠真苍白的额角悄然滑落,滴在深色的鼓皮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立希紧抿着唇,紫眸专注地盯着自己鼓棒的落点,眼角的余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始终未曾离开对面那个沉默而专注、努力跟随的身影。
排练室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建筑物的轮廓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里面没有激昂的旋律,没有复杂的编曲,只有单调重复的“咚嚓”声,沉重却无比坚定,如同两颗饱经创伤的心脏,在布满瓦砾的荒原之上,第一次尝试着,笨拙地、试探地、同步跳动。
那对修复鼓棒上的金色星屑,在节奏的震颤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流淌着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芒。
这早己超越了讨债的教学,而是一场在伤痕之上用最原始、最本真的节奏进行的,无声的对话与灵魂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