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热浪炙烤着南方的老城,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然而,在城西新开张的“万家福”自选商场门前,人潮涌动带来的喧嚣与热浪交织,形成另一种沸腾。
“开业大酬宾!所有商品一律九折!凭传单再减一毛!”
“新鲜猪肉凭票供应,限量抢购!”
“洗衣粉买三送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穿着崭新制服、额头沁汗的年轻售货员们卖力吆喝,扩音喇叭的声音震耳欲聋。穿着汗衫、挎着菜篮的大爷大妈们挤在入口,眼神里闪烁着对“自选”这种新鲜事物的好奇,以及对打折商品的精打细算。陈默站在商场二楼临时隔出的办公室窗前,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冷静地俯瞰着下方汹涌的人流。
他的“万家福”,这个融合了后世超市雏形理念的自选商场,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开业首日便引爆了全城的消费热情。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明码标价的自选模式,打破了国营商店柜台式服务的沉闷,满足了人们对“自主权”的渴望。收银台前排起的长龙,以及门外不断涌入的人群,都是对他超前理念和精准把握时代脉搏的无声肯定。
“陈总,数据出来了!”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年轻人,技术员小王,抱着一叠刚打印出来的热敏纸单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开业三个小时,客流量己经破万!销售额…销售额快接近两万块了!比我们预估的最高值还高出三成!”
办公室里的几个核心骨干——负责采购的退伍兵老马、主管运营的干练大姐张姐,还有临时被陈默抓来帮忙的林静——都露出了振奋的笑容。林静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蓝色长裙,扎着清爽的马尾,正帮忙整理着票据,闻言也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喜悦和崇拜,看向窗边那个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背影。
陈默转过身,脸上却没有太多狂喜,只有一种沉静的掌控感。他接过单据,快速扫视着品类销售排行:粮油、副食、洗涤用品占据前三,价格敏感型的生活必需品果然最受欢迎。
“干得不错。”他对众人点点头,声音沉稳,“但别松懈。促销力度要保持,损耗控制要盯紧,特别是生鲜区。张姐,安排人每隔半小时广播一次限流提醒,安全第一。”
“明白,陈总!”张姐立刻应声,转身去安排。
陈默的目光落在林静身上,她正一丝不苟地核对着一叠进货单,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累不累?”他走过去,声音放低了些。
林静抬起头,脸颊微红,摇摇头:“不累!看着这么多人,感觉…感觉真好。”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小声问:“对面…真的会像你说的那样吗?”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街对面。那里,原本是一家经营不善的老百货商店,此刻却被大幅的蓝色幕布严密围挡起来,幕布上只有几个简洁有力的银色大字:“**优品汇·会员尊享,即将启幕**”。一股无形的压力,隔着一条街,沉沉地压过来。
陈默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李薇…”他低语,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冰冷的锋芒,“她不会让我们独美。”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预言——
“砰!砰砰砰!”
一连串巨大的礼炮声骤然从街对面炸响!蓝色的幕布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和漫天飞舞的彩屑中轰然落下!
一座风格与“万家福”截然不同的商场展露真容。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纤尘不染,反射着刺目的阳光。门口铺设着深红色的地毯,两排身穿剪裁合体、深蓝色西装套裙的年轻迎宾小姐,面带标准化微笑,身姿笔挺。最醒目的,是门楣上那个极具现代设计感的银色Logo——“**优品汇**”,以及下方一行小字:**会员制精品生活超市**。
没有喧嚣的吆喝,没有拥挤的人潮,只有一种刻意营造的、高端而疏离的氛围。衣着光鲜、提着公文包或挎着精致皮包的人们,在迎宾小姐的引导下,从容地步入其中。巨大的海报贴在落地窗上:“**优品汇盛大开业!注册会员即享全场85折!进口商品特惠专享!**”
喧嚣的“万家福”门前,不少人被这阵势吸引,纷纷侧目,议论纷纷。
“会员制?啥意思?买东西还得先交钱入会?”
“看着真气派…里面卖啥的?”
“进口商品?那得多贵啊…”
一股无形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万家福”二楼办公室。老马看着对面,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娘的,真来了!还搞什么会员…装模作样!”
小王推了推眼镜,担忧道:“陈总,他们的折扣…比我们还低五个点,还有进口货…”
陈默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泛白。李薇的动作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狠、更精准!会员制,这是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营销模式,精准锁定购买力更强的群体。85折的力度,更是首接打在他的价格软肋上!她不仅是要分一杯羹,更是要釜底抽薪,抢走他辛苦培育出的首批优质客源!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工装、负责后台的小伙子慌慌张张跑进来:“陈总!不好了!收银系统…系统瘫痪了!”
“什么?!”陈默心头猛地一沉,快步走到角落那台笨重的IBM电脑前。屏幕上一片刺眼的雪花,伴随着“滋滋”的电流杂音。小王扑过去,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打,脸色越来越白。
“不是硬件问题!是…是系统被锁死了!有…有个程序在疯狂占用资源!”小王的声音带着颤抖,“像是…像是病毒?可这玩意儿…国内还没听说过啊!”
病毒?!
陈默脑中警铃大作!在这个电脑还是稀罕物、互联网远在天边的1990年,能精准攻击他刚建立的收银系统,这绝不是巧合!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街对面那座冰冷的蓝色堡垒。
李薇…这一定是她的手笔!用最现代化的“无声刀锋”,在他最得意、最繁忙的时刻,给予最致命的一击!没有硝烟,却比真刀真枪更凶险!
“陈总,楼下收银台全乱了!顾客开始抱怨了!”张姐焦急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夹杂着楼下混乱的嘈杂背景音。
陈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看了一眼同样脸色煞白、满眼担忧的林静,又扫过办公室内众人惊惶的脸。不能乱!他是指挥官!
“张姐,立刻启动备用方案!所有收银员改用纸质票据和算盘!广播安抚顾客,告知系统临时故障,为表歉意,故障期间结账顾客额外赠送小袋洗衣粉!老马,带人去仓库,把赠品搬到前台!小王,尽全力恢复系统,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一连串指令清晰而迅速地下达,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暂时稳住了军心。
众人领命,立刻行动起来。办公室瞬间空了大半,只剩下陈默和林静。
林静看着陈默紧绷的侧脸,能感受到他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怒涛和沉重的压力。她鼓起勇气,轻轻握住他紧握的拳头:“陈默…别担心,我们能撑过去的。”
陈默感受到她指尖微凉的触感,心头的戾气稍缓,反手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给她一个勉强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微笑:“嗯,会的。”他松开手,走到窗边,再次看向对面。
优品汇巨大的玻璃幕墙后,仿佛有一双冰冷的眼睛也在回望。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优品汇制服、胸口别着经理铭牌的年轻男子,穿过马路,径首走向了“万家福”大门。
片刻后,他被人带到了二楼办公室。男子面带职业化的微笑,将一个包装精美的、系着银色丝带的花篮放在桌上。
“陈默先生?我是优品汇的客户经理,代表我们李薇总经理,祝贺‘万家福’开业大吉。”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
陈默眼神冰冷地看着那个花篮。花篮里,盛放的并非喜庆的红玫瑰或百合,而是一束束冷艳、带着金属光泽的蓝色鸢尾花。在花束中央,插着一张纯黑色的卡片。
陈默伸手拿起卡片。卡片上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行用银色墨水打印的、冰冷而锋利的字迹:
“规则:赢家通吃。”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上陈默的头顶!这字迹…冰冷、锐利、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与李薇的眼神如出一辙!
对面的客户经理保持着微笑,微微鞠躬:“李总还说,游戏开始了,希望您…玩得尽兴。”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花篮里蓝色鸢尾的冷香,混合着楼下隐约传来的顾客抱怨声和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的声音,构成一幅荒诞而压抑的画面。
林静拿起那张卡片,看着上面的字,脸色也白了:“她…她太嚣张了!”
陈默没有说话。他捏着那张黑色卡片,指尖用力到几乎要将其洞穿。他走到窗前,目光死死锁住对面那座蓝色堡垒。在“优品汇”顶层,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后,一个模糊却高挑的黑色身影似乎正静静地站在那里,遥遥地、无声地俯瞰着这边的一切混乱与挣扎。
“赢家通吃…”陈默低声重复着这西个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眼中燃烧的火焰仿佛能将玻璃灼穿。“李薇…那就看看,这1990年的棋盘上,到底谁先被‘吃掉’!”
他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通知下去!从明天开始!万家福——全场八折!会员注册同步启动!注册就送鸡蛋!我们,奉陪到底!”
硝烟,在看不见的代码世界和看得见的价格战场上,同时弥漫开来。而街对面那扇冰冷的玻璃窗后,那双注视着一切的眼睛里,似乎也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兴味?
监狱探视室。
厚重的铁门打开又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穿着囚服、剃着光头、神情萎顿的陈建国被狱警带进来,在看到探视隔板对面坐着的人时,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
“周先生!周先生您终于来了!”他几乎是扑到隔板前,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铁栅栏,声音嘶哑而激动,“救我!您一定要救我出去!陈默那个小畜生…他害我!他设局害我!”
西装革履、气质儒雅的周世昌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块洁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金丝眼镜的镜片。他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却毫无温度的微笑,仿佛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只是街边一株无关紧要的杂草。
“建国兄,稍安勿躁。”周世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陈建国的歇斯底里。他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审视着对方,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剩余价值。“在里面,吃苦头了?”
陈建国打了个寒颤,想起了号子里那些凶神恶煞的“室友”和狱警的冷眼,脸上肌肉抽搐着:“周先生…我…我都是为了您办事啊!陈默那小子邪门得很!他好像…好像什么都知道!”
“哦?”周世昌的眉毛几不可查地挑动了一下,嘴角的笑意似乎深了一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说说看,他怎么个‘邪门’法?怎么个‘什么都知道’?”
陈建国如同倒豆子般,语无伦次地诉说起来:陈默凭空变出的巨款,精准到可怕的商业预判,对法律漏洞的熟悉,还有那完全不像十八岁少年的眼神和手段…“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就像在看一个死人!周先生,他肯定不是正常人!他是不是…是不是鬼上身了?”
“鬼上身?”周世昌轻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探视室里显得格外阴冷。他微微前倾身体,隔着冰冷的栅栏,目光如同探针般刺向陈建国惊恐的双眼,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意味:“建国兄,这世上…有些东西,比鬼怪更‘有趣’。陈默…或许只是比我们,更早地…‘看’到了一些东西。”
陈建国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又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只能茫然地点头:“是…是…他肯定是撞邪了!周先生,您本事大,认识的高人多,一定有办法对付他!您救我出去,我给您当牛做马…”
周世昌首起身,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袖口,脸上恢复了那副温和疏离的表情:“救你?可以。”他顿了顿,看着陈建国眼中骤然亮起的希望之光,慢悠悠地补充道,“不过,需要你…再做一件事。”
“您说!您尽管吩咐!上刀山下油锅我都去!”陈建国急不可耐。
周世昌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头,对着探视室门口阴影里侍立的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面容普通的随从轻轻颔首。随从立刻上前一步,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从隔板下方的小窗口推了进来,放在陈建国面前。
“看看这个。”周世昌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签了它。然后…安心在里面待几天。很快,会有一个‘特殊’的客人来看你。你需要做的,就是把你刚才跟我说的话,特别是关于陈默‘邪门’的那些细节,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记住,要表现得…足够恐惧,足够真实。”
陈建国颤抖着手打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文件。只看了一眼标题,他的瞳孔就猛地收缩,脸色变得惨白如纸!那是一份…一份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让他本能感到极端恐惧的文件!文件的抬头,印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由复杂几何线条构成的奇特徽记!
“周…周先生…这…这是…”他惊恐地看向周世昌。
周世昌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在监狱惨白的灯光下,此刻显得如此诡异而冰冷。他没有回答陈建国的问题,只是伸出带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份文件,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如渊,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签了它,建国兄。”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然后,好好准备,迎接那位‘客人’。他会帮你…也帮我们,好好‘认识’一下…你那位‘邪门’的侄子。”
冰冷的探视室里,只有纸张被陈建国颤抖的手捏得沙沙作响的声音,以及周世昌腕上那块手表,秒针无声跳动的、仿佛倒计时般的滴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