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城的雨下得铺天盖地,青石板路上的积水能照见人心。陈平安蹲在义庄门口,正给新画的镇尸符描边,忽听得街角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铁蹄溅起的水花拍在木门上,像极了去年城隍庙那只被砍断尾巴的老猫挠门。
"吱呀 ——"木门被撞开半扇,穿绸裹缎的中年男人连人带伞跌进来,靛青长衫浸透大半,伞骨上的鎏金纹早被雨水冲得黯淡,唯有腰间玉佩还泛着温润光泽。陈平安认得这是渝州首富江万贯,三天前才在醉仙居见过他给三姨太办生辰宴,那时他还夸自己袖口的符纸绣工精巧。
"林大师!林大师在吗?" 江万贯攥着伞柄的指节发白,眼睛在昏暗的堂屋里乱转,最后落在神龛前打坐的灰衣道士身上,"求您救救我女儿!"
林九缓缓睁开眼,指尖在膝盖上叩了叩,正在扫地的李守一立刻放下笤帚,给来客搬来竹凳。陈平安趁机凑过去,闻到江万贯身上带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味,混着一丝铁锈味 —— 那是尸气沾身的征兆。
"江老爷深夜冒雨前来,想必事情棘手。" 林九的声音像浸了冷水的铜钱,清冽中带着分量,"令爱可是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江万贯扑通跪下,油纸伞滚到陈平安脚边:"大师明鉴!雪凝房里的雕花拔步床正对着房梁,这半个月来,她夜夜看见有穿红嫁衣的女人坐在梁上梳头,梳子齿儿刮过头发的声音......" 他喉结滚动,"像极了我亡妻临盆那晚,产婆剪断脐带的响动。"
陈平安听得脖子发紧,手中的镇尸符差点掉在地上。去年秋天他在乱葬岗见过红衣女鬼,那女鬼也是这般坐在歪脖子树上梳头,梳着梳着就把脑袋摘下来放在膝头,冲他笑时露出满嘴黑牙。
"走,去府上瞧瞧。" 林九起身拂了拂道袍,袖口的朱砂印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守一,带三枚铜钱、半壶净符水。平安,把西厢房第三格的《青囊经》带上。"
三人跟着江万贯钻进马车时,雨势又大了几分。陈平安掀开窗帘,看见义庄门前的老槐树在风雨里摇晃,树冠影影绰绰,像极了有人在雨中拍手作揖。
江家大宅的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缠着的红绸早被雨水淋得褪色。陈平安刚踏入院门,脚底突然打滑,低头看见青石板上刻着半朵残花 —— 是用人血画的替死符,花瓣边缘绣着个极小的 "周" 字纹。
"怪了,半月前才请高僧做过法事......" 江万贯领着众人穿过游廊,忽然顿住脚步,"大师,您看那梧桐树。"
六棵梧桐树沿着院墙生长,树干皆向内侧倾斜,树冠在风雨中交错,枝叶相击发出 "啪嗒啪嗒" 的声响。林九伸手接住一片落叶,叶脉竟呈五指张开的形状:"此乃 ' 鬼拍手 ' 局,梧桐树间距三尺三,正好应了地支十二数,每到雨夜,树影映在墙上,便如有人在窗外拍手相邀。"
陈平安打了个寒颤,想起镇上老人说过,鬼拍手,鬼招财,拍到谁家门,谁家人不来。去年西街的王屠夫就是撞见鬼拍手,三日后被发现死在自家肉案上,喉咙被割开,案板上摆着十二片梧桐叶。
"更要紧的在屋里。" 林九忽然盯着廊下的灯笼皱眉。十二盏白灯笼悬在房檐下,每盏灯笼上都画着扭曲的镇尸符,烛火在风雨中明明灭灭,映得灯笼上的符纸像在蠕动。
推开雪凝的闺房,一股浓重的檀香味扑面而来。陈平安忍不住咳嗽,这味道比江万贯身上的更重,几乎要把人脑子熏得发木。床上的少女面色苍白如纸,看见父亲身后的道士,指尖紧紧攥住被角。
"雪凝,这是林大师......" 江万贯话未说完,雪凝忽然指着房梁尖叫:"又来了!就在那儿梳头!"
陈平安猛地抬头,只见房梁上倒映着个模糊的人影,青丝垂落如瀑,右手举着个泛着冷光的物件 —— 不是梳子,而是一把染血的剪刀。
林九抬手甩出三枚铜钱,按离卦方位钉在门槛下,铜钱入土瞬间,房梁上的人影突然消散。他又从袖中取出罗盘,指针在 "阴魂锁" 方位疯狂打转:"十二盏白灯笼按地支方位悬挂,每盏对应一具阴魂,此乃 ' 阴魂锁 ' 局,专门困人三魄。"
"大师救救雪凝!" 江万贯扑通跪下,"她夜夜被那女鬼折腾,眼下只剩一魄未丢......"
"先摘灯笼。" 林九话音未落,陈平安己撸起袖子上前。他记得师父说过,阴魂锁局需按 "子丑寅卯" 顺序摘灯,错了方位便会引动阴魂。指尖刚触到第一盏灯笼的穗子,忽觉掌心一凉,像是有双湿冷的手擦过他的虎口。
"小心!" 林九突然出声,陈平安抬头看见,被他摘下的灯笼里,烛火不知何时变成了血红色,灯纸上的镇尸符竟渗出黑色液体,在地面聚成个梳头的人影轮廓。
雪凝的尖叫混着雷声炸开,陈平安看见,墙缝里正渗出细细的血线,沿着砖缝蜿蜒,渐渐勾勒出一个女人低头梳头的剪影。更骇人的是,那剪影的手腕上,戴着枚眼熟的青铜戒指 —— 和义庄密室里师父珍藏的那枚,纹路分毫不差。
"平安,把净符水泼在东南角!" 林九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急切,陈平安这才惊觉自己的袖口己被冷汗浸透。他手忙脚乱地掏出净符水,却在泼洒时瞥见,雪凝的枕头下露出半张烧焦的符纸,边角处绣着的 "周" 字纹,正与院中的替死符一模一样。
雷声轰鸣中,十二盏白灯笼同时熄灭。李守一突然指着神龛方向惊呼:"师父,供桌上的长明灯......"
陈平安转身望去,只见供桌上的长明灯不知何时全灭,唯有中间那盏还剩半盏油,灯芯上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出个穿着灰衣的人影站在灯影里,袖摆上的朱砂印一闪而过 —— 正是师父从不离身的断指堂印记。
雨声渐歇时,林九己在房梁上贴满镇尸符。他盯着雪凝腕上的红痕,忽然问:"令爱最近可曾去过祖坟?或是接触过什么特殊物件?"
江万贯面色一白,欲言又止。陈平安注意到,雪凝的指甲缝里嵌着点朱砂,和义庄密室里《鲁班书》残页上的印记一模一样。就在这时,窗外的梧桐树又开始 "拍手",这次的声响里,竟混着若有若无的低吟:"三阴归位...... 三阴归位......"
更诡异的是,雪凝忽然摸向枕头,掏出个三尺长的锦囊。陈平安眼尖,看见锦囊上绣着的,正是今晚看见的梳头女鬼 —— 只不过女鬼手中的剪刀,此刻正对着雪凝的生辰八字。
"咔嚓 ——"一声脆响惊破雨夜,不知何处的棺材钉突然断裂。陈平安看见,雪凝的颈后浮现出三道指痕,与房梁上女鬼的手型分毫不差。而林九的脸色,此刻比案上的镇尸符还要惨白。
"备车,去鹰嘴崖。" 林九突然转身,"江老爷,令爱的事,恐怕要从祖坟说起。"
陈平安跟着师父往外走,路过门槛时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住。低头一看,竟是半片青铜甲片,甲片上刻着的 "忠勇" 二字,在夜色中泛着冷光。他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血月之夜,咬伤他的僵尸手腕上,也有同样的印记。
雨又大了,江家大宅的十二盏白灯笼在风中摇晃,像极了十二具悬空的棺材。陈平安摸着袖口的甲片,听见师父在耳边低语:"平安,盯着江老爷的玉佩,那是打开聚阴阵的钥匙。"
而此时的雪凝闺房里,被摘下的白灯笼突然自燃,火苗中浮现出一行血字:"林九,十年之约,该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