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烟雨,是江南春日最缠绵悱恻的注脚。细密的雨丝无声无息地飘洒,将黛瓦白墙、石桥流水都笼在一层湿漉漉的、半透明的薄纱里。空气里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草木萌发的青涩,还有远处隐约飘来的、不知谁家蒸煮青团的甜糯香气。一切都浸润在一种饱含水汽的、近乎慵懒的生机里。
然而,这铺天盖地的春意,却固执地被一扇紧闭的乌木雕花窗棂挡在了外面。
窗内,是“厌春堂”。
堂内光线幽暗,弥漫着一股经年不散的、复杂而冷冽的气息。那是各种药草根茎干燥后的微苦,是矿物粉末的微辛,是蛇虫毒腺焙干后的微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几乎难以察觉的甜腻——那是某些见血封喉之物特有的味道。这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屏障,将窗外那湿漉漉的、喧嚣的春意隔绝得严严实实。
苏厌离坐在临窗的矮榻上,背脊挺首,如同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修竹。她穿着一身素得近乎寡淡的月白襦裙,长发仅用一根乌木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散落在苍白的颊边。十年光阴,足以将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淬炼成眼前清冷如霜的女子。曾经圆润的脸颊变得线条清晰而瘦削,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依旧很大,只是眸底深处,再无半分昔日的天真烂漫,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任何春日的暖光。
她的指尖正捻着一枚龙眼核大小的丸子。那丸子通体乌黑,表面泛着一种不祥的哑光,在她莹白如玉的指尖滚动,更显其幽暗可怖。这是她新近调配的毒药,主料取自岭南密林中一种唤作“鬼枯藤”的汁液,佐以七种剧毒虫豸的干粉,被她随意命名为“烬春散”。
窗外,雨丝渐歇。被雨水洗刷过的世界愈发鲜亮,柳浪翻涌如碧涛,成群的黄莺在枝头卖弄着清脆婉转的歌喉,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肆无忌惮地穿透紧闭的窗扉,钻进厌春堂幽冷的空气里。
“吵。”
苏厌离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一丝极淡的涟漪。那涟漪里,是毫不掩饰的厌烦。她甚至没有抬眼去看那喧嚣的源头,只是搁下指尖的毒丸,手腕微微一抬。
腕间一串细细的银铃发出极轻微、几乎难以听闻的“叮铃”一声。
几乎就在铃声落下的瞬间,三只不知何时从窗缝潜入、正追逐着堂内微尘飞舞的粉蝶,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抽去了所有生机,翅膀停止了扇动,轻盈的身体骤然失重,首首坠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跌落在冰冷的、一尘不染的青砖地面上。
那点代表着春日生趣的脆弱,在幽暗的药堂里,显得突兀而刺眼。
苏厌离的目光淡淡扫过地上那三小点僵硬的彩色,眸底波澜不兴,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她重新拿起那枚“烬春散”,指腹感受着它冰冷的硬度。
原来江南的春天,和京城的春天并无不同。一样的生机勃勃,一样的喧嚣聒噪,一样的……令人作呕。那铺天盖地的绿意和花香,在她看来,不过是掩盖在累累白骨之上的一层华丽锦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