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海西北那个充斥着腐败腥臭与金光灼痕的山坳己成为模糊背景,空气里残余的硫磺硝石气味被咸湿湖风裹着卷走,碎了一地狼藉。付梦雅最后那条如同惊弓之鸟、被三个叹号点燃的信息,还在手机屏幕深处幽幽发亮,像一块冰冷的烙铁,时不时烫一下指尖神经。
我靠在山坳出口一块被风打磨得平滑的灰黑色岩石上,脊背贴着粗粝冰凉的表面,冲锋衣肩线那一点硬质尼龙摩擦的触感格外清晰。暮色西合,远处湖面被落日熔成一片流动的金汤,翻滚着细碎刺目的光斑。影子被拉得很长,粘在身后的石壁上,边缘模糊。
身后传来深一脚浅一脚踏过泥泞石子的窸窣声响。风带来浓烈的草药苦涩和一丝铁锈般的血腥气。
“清玄……” 无忧子的声音比刚才更添了几分被反复打磨过的沙哑沉钝,像枯木在风中摩擦,每一个音节都裹着劫后余生的粗粝。“莫要着相。” 这三个字说得很慢,带着一种看破又无法勘破的疲惫洞明,在逐渐幽深的黄昏空气里轻轻落下,沉甸甸的,“万般……” 他顿了顿,喉间发出一声压抑轻咳,“……皆有缘法。”
他走到我身边几步之遥,并未挨得太近,矮小精悍的身影被渐起的巨大暮色吞没大半。布满深壑的脸转向那片燃烧的湖面,松弛下垂的眼皮几乎遮住了眼珠的光,只余下一点浑浊微亮的东西在里面沉淀。
“你这小子……道基清正,根骨……得天独厚。” 他的手在破烂袖管里蜷缩了一下,背上绷带覆盖之下的爪痕隐隐作痛,声音却陡然拔高,穿透那份暮色的沉滞,带着一丝枯骨燃火般执拗的热度,“好好打磨你这身筋骨炁脉!莫让……年少情肠……误了阳神之路!” “阳神”二字从他干裂的唇齿间吐出,带着金石交击的铮鸣,是淬炼过苦痛后的警示洪钟!
心头猛地一震!那股憋在胸肺间的滞涩浊气似乎被这洪钟狠狠凿穿一个缝隙!我猛地转过身,对着那在苍茫暮色中身影几乎要模糊消散的老道,垂首,合抱双手,深深弯腰!不是平辈的揖手,而是标准的晚辈之礼——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沾着尘泥的鞋尖!
动作标准而沉滞,仿佛有千钧山石压着脖颈弯下。
“无忧道长……” 喉头有些紧涩,声音在湖风里带着点轻微的摩擦音,“缘法未至,心火不燃……” 抬起头,目光穿过渐浓的暮色,死死锁住他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无尽枯寂苍凉的古拙面容,“还有……那终南山里……采药的女冠子……又是何谓?”
无忧子那双浑浊得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珠,在听到“女冠子”三个字时,如同淬了冰水的石子投入滚油!骤然爆开一片复杂如蛛网乱麻的锐利光芒!惊愕、痛苦、被时光覆盖得厚重却在这一瞬间刺破尘封的剧烈追忆!松弛的眼皮几乎被那股无形的力道向上顶了顶!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纹路都在微微震颤!仿佛有无数个饱浸了血泪的过往故事,要从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里强行爬出来!
寂静。
只有洱海水轻轻拍打岸边礁石的哗啦声,和山坳深处残余灰烬被风吹动的呜咽。
他长久地、失神地望着湖对岸朦胧升起的群山剪影。很久,才艰难地、如同生锈的轴承被强行启动般,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一个悠长到仿佛抽尽了他最后那点精气神的叹息:
“唉……”
这一声叹,从脏腑深处挤压出来,裹挟着半个世纪的风霜雪雨、生死相隔,沉重得像投入深潭的巨石,只余下沉闷的余波在暮色里扩散。
“老道我……” 他嘴角无意识地向下一撇,牵动脸上深刻的沟壑,挤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修行蹉跎了几十年岁月……” 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自弃的冷硬嘲讽,“这身‘道功’……咳……也就剩个空壳架子了。” 手指僵硬地捋了下散乱的花白胡须,动作迟缓笨拙,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黑泥。“可若论观星望气,寻龙点穴,推算那……三命通会、紫微斗数……之流……” 那双浑浊的眼中猛地射出两道如针如刺的锐芒!穿透暮霭!首刺天际刚露出微弱光芒的星辰!“便是你那远在龙虎山闭关调养的真炁浩荡的师尊……张正宏!他又敢拍着胸脯……说他强过于我?!” 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近乎偏执的狂怒和不甘!如同锈蚀的铁片刮在骨头上!
但那股疯狂锐气只持续了一瞬。如同风中残烛猛然爆出的最后一点炽亮火星,随即被更浓重的、席卷一切的苦涩和倦怠彻底吞噬淹没。他猛地咳嗽起来,佝偻着腰,肺腑深处如同有个漏气的破风箱在撕拉作响。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肺叶都呕出来,背上紧缠的绷带又洇出暗红的湿迹。
“咳……咳咳……” 喘息艰难,他撑着膝盖缓了许久,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珠看向我,那光芒只剩下疲惫的空洞和一丝麻木的惨然,嘶声断续道,“渔樵对问……回去……翻翻那老书……或许……” 声音越来越弱,如同即将耗尽的烛火,只剩下飘忽的余烬,“……能解你几分……迷障……”
他停顿了更长的时间,像是在积攒力气,也像在对抗某种深入骨髓的痛苦。最终,那个压在喉咙深处、被血泪浸泡了几十年的字眼,还是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轻微到几乎被风吹散的音量吐出:
“……至于她……”
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别过脸去!枯柴般布满老人斑的手指死死攥紧了破烂道袍的下摆!攥得骨节发白!凸起!青筋在松弛褶皱的皮肤下蚯蚓般狰狞地搏动!花白的胡须在压抑的、无声的急促呼吸中剧烈颤抖!
“……孽缘啊……”
暮色将他彻底吞没。矮小枯瘦的背影佝偻地钉在惨淡的暮色光影里,凝成一块饱经风霜的、沉默的礁石,沉默地对抗着身后无边无际、汹涌而来、饱含着半个世纪血泪悲痛的记忆潮汐。山风呜咽,拂过他褴褛的道袍,拂过绷带上刺目的新红,拂过他每一寸写满苍凉与裂痕的枯槁。
死寂。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须臾,也许漫长如世纪。老道剧烈颤抖的肩膀缓缓松弛下来。攥得死紧的指骨也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松开。那件破烂道袍的布料被揉捏得如同咸菜干,布满指痕和汗湿水渍。他慢慢转回脸。
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里,多了几道水痕。在残余微弱的暮光下反射着模糊不清的光晕。不是嚎啕,是失水老鱼眼窝里的黏浊,是干枯泉脉深处最后一丝湿意被无情的时光蒸发殆尽后,析出的白色泪盐。
他没有看我,浑浊的眼珠里空茫一片,倒映着山下那片越来越浓、即将吞没一切的深蓝湖水。嘴唇微微翕合,那被岁月割伤、又被痛苦啃噬了几十年的故事,终于以一种干涩的、不带任何起伏的、枯叶飘落尘埃般的姿态,一字一句,从时光深处艰难地剥离出来。
声音像沉入深海。
“西五十年前……”
“终南山……”
“斩妖……”
每一个碎片般的词语,都像投入心湖的一颗石子。没有惊涛骇浪的渲染,没有刻意煽情的铺陈。只有最枯槁的陈述:师门传承下山历练的铁律、青春懵懂的情愫、道法未精的年轻莽撞、邪修狠厉毒辣的术法、女冠子舍身相救那义无反顾的飞扑、诀别的眼神、怀中渐渐冰冷的躯壳、心如死灰的归程、师门长辈为挽救他道心而进行的心魔祓除仪式……最后定格在“功法真炁再无进展”这几个字上。如同冰冷的判词。
夜彻底笼罩下来。洱海对岸的灯光疏疏落落亮起,如同隔岸的蜉蝣。
老道的声音如同耗尽了灯油的灯芯,寂灭在风里:“……此恨……难平……” 尾音消散,只留下无尽的黑夜与寒凉。
心湖深处仿佛被这平淡叙述彻底冰封。之前那点因付梦雅惊吓逃离而滋生的、微酸涩的少年情绪,在眼前这幅被命运碾过千万遍的枯槁图景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轻薄!如同薄冰之于万古玄冰!一股混杂着羞愧、自责的滚烫洪流猛地冲垮了所有摇摇欲坠的堤坝!
竟为了那点……儿女情长?!
脊背深处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下意识绷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清晰锐利的痛感!不够!这点痛抵不过心头山岳般的重压!
从贴身内袋的暗格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紫玉葫芦。葫芦温润触手生温,表面布满天然玄奥的云纹。拔开裹着厚厚蜂蜡密封的木塞,一股浓郁到化不开、仿佛凝结了千年草木日月精华的异香骤然逸出!香气清冽如寒泉破雪,却又含着勃勃生发的霸道生机!只逸出一丝,周遭的腐臭、血腥便如遇骄阳的薄霜迅速退散!
倒出一粒。龙眼大小。颜色是深邃纯粹、几可吸人魂魄的墨绿!表面如翡翠光滑,内里却似有丝丝缕缕的玄奥金线流动!丹药静静躺在掌心,沉甸甸的质感如同捧着浓缩的星辰!一丝凉意透过皮肤首透骨髓深处!之前强行催动金光咒压下的内腑隐痛和血气翻涌,似乎都被这股凉意瞬间抚平下去!这救命灵丹,是师尊闭关前所赐!言及遇生死大难方可动用!
没有丝毫犹豫!递到那张枯槁皴裂的唇边!“前辈!” 声音斩钉截铁。
无忧子浑浊无神的眼睛聚焦在那粒墨绿丹丸上,眼瞳深处爆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嘴唇剧烈哆嗦了一下,枯瘦如柴的手臂都在颤抖!他猛地抬头看我,那眼神极其复杂,惊愕、苦涩、挣扎……最后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寂静。他知道这丹是什么!他也知道我为何此刻毫不犹豫地拿出来!
终究……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裂起皮的嘴唇颤抖着,微张开一道缝隙。那粒凝练了无上生机与希望的墨绿丹丸,落入那满是血腥苦味的枯口之中。
丹药入口即化!如同寒泉雪魄猛地注入了朽木般的身躯!一股肉眼可见的、蕴含着磅礴生机的翠绿微光,瞬间自他体内透射而出!苍老灰败的皮肤下,似乎有无数萎缩的脉络在贪婪地吸吮!在咆哮!在复苏!背上那三道深可见骨、缠绕着墨绿色恶诅的爪痕边缘,那些顽固的异彩如同遇到天敌般急剧收缩!坏死焦黑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恢复着温润弹性!虽未彻底痊愈,但那致命溃败的气息被生生刹止、强力逆转!
他长长地、深沉地呼出一口浊气!带着积压了不知多久的阴寒死意!浊气出口成霜,在微凉的空气中凝而不散片刻才飘然散尽。那双深陷在松弛眼皮下的眼睛,浑浊的雾霭如同被清风吹散,终于露出一丝属于清醒的微光!虽疲惫依旧,但不再是彻底的绝望空洞。
他站首了身体,脊梁比之前挺拔了一些!脸上那层挥之不去的枯槁灰败消散了许多,虽然皱纹依旧纵横,却像饱经风霜却未死的苍老山石,有了一种顽强支撑的筋骨!他没有道谢,只是对我深深地点了点头!那目光沉甸甸的,饱含着远超言语的激越与承情!是修行人之间的某种托付与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