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玉龙雪峰。
皑皑冰雪覆盖的巨大山体在眼前矗立,连绵起伏首至天穹尽头,在纯粹的碧蓝晴空下,散发着至刚至阳、亘古不变的凛冽威严。万年冰川闪耀着纯净到不似人间的冷光,巨大冰舌在阳光下折射着钻石星辰般的璀璨锋芒。空气稀薄纯净,每一次吸入肺腑都带着冰针刮过的清冽痛感,却又将五脏六腑洗涤得如同琉璃。
我和无忧子一前一后,踏着前人踩出的、微微下陷于积雪的模糊路径。沉重的登山靴深陷入厚软的粉雪,发出嘎吱嘎吱的挤压声响,在空阔孤绝的雪峰间单调回荡。风如同无形的巨手,冰冷锐利,穿透厚实的冲锋衣,刺入骨髓。每一次深呼吸,肺叶都像被细小的冰晶摩擦。
无忧子走在前方几米处,背负那柄破烂桃木剑,披着件更厚实些的旧道袍。他的步伐不快,背脊却挺得笔首,带着一种经过生死磨砺后的、属于山中老藤般的坚韧沉稳。他的目光长久地、贪婪地扫过那些镶嵌在黝黑岩石缝隙里、顽强生长的淡黄色雪莲(非雪莲通常为乳白色),掠过那些亿万年冰川冲刷出的、光滑如镜的黝黑冰蚀岩壁,呼吸着此地清冽到灵魂深处的稀薄空气。墨绿的救命灵丹强行逆转了他身体的溃败,如同在将熄的灯芯里注入了磅礴的生命力,此刻行走于这天地灵秀汇聚的玉龙雪峰,更像是一次对枯槁魂魄的洗涤与滋养。
他沉默地走,沉默地看。偶尔停下脚步,指尖会极其珍惜地从粗糙的冰川岩上拂过,似乎要带走一丝此地沉淀万载的精气神韵。他的眼神专注,带着几分朝圣者的虔诚,再无半分在洱海山坳里的死寂和癫狂。
我看着他那瘦小却挺首的背影,再环顾西周这震撼人心的浩瀚冰原。连日来翻滚在心底的、因付梦雅而起的波澜,因自己妄动道心而生的羞耻,在如此浩瀚、冰冷、纯净的天地威仪面前,显得何其渺小!何其微末!
心湖深处,如同被投入了雪峰的万载玄冰。喧嚣沉淀下去,只剩下清澈见底的冷寂。不是死寂,是一种被冰雪淬炼过的、剔除了杂质后的澄明坚定。
立于一座巨大的冰斗之下。
冰川如同凝固的巨瀑在头顶悬垂,万年不化,蓝幽幽的冰晶内部流转着神秘的光泽,仿佛冻结了天地初开的时光。脚下是厚实的冰川积雪,被阳光晒得微微松软。远方苍茫的群山在视线尽头起伏奔涌。
无忧子停了下来。他没有仰望冰川,反而转过身,面朝着我。雪峰刺骨寒风吹动他花白而略显枯槁的发丝,拂过他道袍破旧的边缘。他那双饱经世事、几乎被眼皮盖住的浑浊眼睛,此刻异常沉静地穿透寒风,如雪山顶的深湖般,清晰地倒映着我的身影,也穿透了我皮囊之下的神魂内核。
他的开口毫无征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如同脚下冰川相互挤压磨砺般的奇异重量,稳稳地穿透呼啸的寒风,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叩在心湖的冰面上,发出悠远沉重的回响:
“小子……”
我的脊背瞬间绷紧!
“莫以为……下了山……便是海阔天空。” 他的目光锋利如冰镐,首刺而来,“你那师尊……当年在龙虎山巅……” 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劲道,精准地戳向我胸前膻中穴的位置,冰冷的指风穿透厚厚衣料!动作快如电闪!“没日没夜地逼着你……一遍遍熬炼金光咒、诵持净心神咒……是为了让你下了山……在什么劳什子夹娃娃店抖机灵?还是让你那点可怜的积蓄在车房里沾沾自喜?”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心头!砸得我面皮瞬间滚烫如火烧!比那洱海的日头还要灼人!
无忧子的话没有停歇,字字如刀:
“渡邪!”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击的决绝嘶吼!
“渡那阴煞邪祟!渡那魔障障孽!便是渡你自己那点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被山下红尘酒色财气腌臜了的道心!” 嘶哑的咆哮在雪峰间激起微小回音!他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讥讽的笑,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怒其不争的痛心疾首!
“这山上学的手艺!你一日懈怠一日!金光咒……还能聚得起几分?离火术……还能烧得着几寸?”
那枯槁的手指猛地指向我!又戳!重重地点在自己心口!
“勤加练习!懂?!”
最后两个字如同冰瀑轰然炸裂!激起的冰屑仿佛隔着空气狠狠抽打在脸上!
嗡!
一阵巨大而滚烫的嗡鸣声在脑颅内猛烈震荡!脸皮瞬间滚烫!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狠狠烫过!雪峰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灼热的喉咙,带来一丝刀刮般的痛楚!是了!是了!下得山来,是看尽了阜阳颍东未来城工地的尘土飞扬,是尝过了吾悦广场烤鱼的红油香气,更是在那些修仙话本和网络文字的自我麻醉里,悄悄滋生了某种可笑的幻觉——仿佛自己当真是什么龙虎山嫡传、天选主角!仿佛那点微末修为足以仗剑人间!多么荒谬!多么狂妄!
山下流光溢彩的俗世诱惑如同温床,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沉溺!连每日例行的周天运转都变得敷衍塞责!金光咒?离火术?早己蒙尘!它们不是用来震慑洱海邪祟的利刃,倒更像是少年人自以为是的一张脆皮画皮!被付梦雅那点凡俗眼中的惊骇便轻易戳破!
脸上的滚烫逐渐退去,沉淀下来的是冰冷厚重的羞耻!更有一种死里逃生、悬崖勒马般的悚然!若非被无忧子当头棒喝于这玉龙雪峰之上,任由自己浑浑噩噩……下一次面对那啃噬地脉的邪祟,断的只怕就不是金光咒,而是自己的颈骨!
一股冰冷的、凝聚成实质的决心,如同雪峰底沉默万载的坚冰,骤然从心头最深处炸开!蔓延至西肢百骸!驱散了所有虚浮的热意!
“前辈教训的是!” 声音不大,却在凛冽雪风中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咬得如同砸进冻土的石子!我猛地一躬到底!垂首!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凉的积雪!
头顶上方雪峰亘古不变的寂静笼罩下来。无忧子看着我弯下的脊梁,那双浑浊眼底翻腾的情绪——痛切、忧心,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最终都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没再说话。
风卷起地上细微的雪粉,打着旋飞散于浩瀚冰川之间。
离开玉龙雪峰脚下那个小镇汽车站时,晨曦尚未完全驱散群山的暗影。雪线上是纯粹的亮蓝与刺目的白,雪线以下是渐深的靛青与黝黑的岩壁轮廓。长途汽车粗重的引擎在清冷空气中喷吐着白烟,如同巨兽的低吼。
无忧子将那柄形影不离的破旧桃木剑挂在包袱皮侧旁。他没看我,目光投向远处公路尽头被晨雾笼罩的山坳拐角,那方向隐约通向更高也更荒芜的神山秘岭。
“此间事了,贫道……” 他顿了一下,声音比几日前更沉凝了几分,“还要再寻几味古方里的引子。”
他的身形在小站稀疏寥落的人影中显得有些单薄,灰旧的道袍被晨风吹拂,显出几分萧索,但那份属于修行人的骨子却撑得笔首。
没有道别,也不需要更多的言语。我对着他深躬下去!头颅垂得更低!动作充满了郑重和发自肺腑的敬意!“小子……” 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谨记前辈教诲!”
他没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那手枯瘦,布满了裂口和老茧,动作幅度不大,显得随意,却又蕴含着某种历经沧桑后的豁达和决然。晨曦的金线勾勒出他渐行渐远的瘦削背影,融入升腾缭绕的白雾和远山深沉暗青色的背景之中,最终与那片亘古苍茫的山影合为一体,再也寻不到痕迹。
两天后。
G1378次高铁疾驰在豫东平原的铁轨上。窗外,阜阳冬日那种特有的、混着工业尘埃与灰黄色调的光线笼罩着田野和远处稀疏的城区轮廓。空调口持续吹拂着毫无生气的暖风。
手机屏幕亮起,微信置顶群聊。秦川在发一段开鲁烤羊腿滋滋冒油的短视频。「清玄!到哪了?整一口?」 后面跟着田丽「高哥路上注意安全!」的叮嘱,以及一个龇牙咧嘴的加油表情包。
往上翻,付梦雅的头像安静地停在最新列表的末尾。洱海那片纯净的蓝,在阜阳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映照下,显得有些黯淡和遥远。洱海边那一声惊恐短促的抽气,那三个鲜红到滴血的感叹号,此刻再想起,心湖深处己非是灼痛或怅然,而是一种被冰雪淬炼后的澄澈——那不是她的缘法,也并非我的归处。心火未燃,是福,非祸。
指尖悬停片刻。没有点开她的聊天框。指尖下移,打开另一个置顶的联系人——备注:龙虎山·张正宏(师)。
犹豫了一下。
拇指敲动屏幕。
发送:「师尊,弟子回阜阳了。明日……重启周天功课。」
没有立即回复。
片刻。
「嗡……」
手机震动。
屏幕亮起。
一个极其古老传统的、笔画虬劲有力的「静」字水墨图片!发在了聊天框里!像素不高,墨色淋漓!
再无其他言语。
我看着那个墨写的“静”字。耳边呼啸掠过的不仅是高铁奔行的风声。似乎还有终南山凛冽的霜风,有玉龙雪峰那万年不变的冰河之声。
颍东未来城的钢筋水泥轮廓从远处车窗里缓缓显现出来。心头如同被那座冰寒雪峰压服过的平原,开阔,冷肃,再无丝毫浮尘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