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快递小哥的敲门声惊醒了我。拆开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纸箱,熟悉的龙虎山印记扑面而来:
几沓黄澄澄、边缘流转银光的崭新符箓。
几个瓷瓶标签分明:【培元固本丹】、【回炁安神散】。
最底下是一本线装薄册,深蓝封皮,上面是师傅亲笔的狂草墨字——《金光淬形桩》。翻开扉页,正是“传统金光咒改良运功图诀”,呼吸吐纳轨迹勾勒得比山上学的繁复三成不止。
最后,是一个比拇指略大、温润如玉的淡金色小葫芦挂坠。
我着葫芦,入手微温,非金非玉。试着渡入一丝寻常真炁,果然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心念微动,丹田深处那点蛰伏的、带着“丹砂”气息的稀薄金光咒真炁被小心翼翼地引出,沿着指尖缓缓灌注葫芦——
嗡!
葫芦身轻轻一震!一层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微芒在其表一闪而逝!一种玄妙的联结感油然而生!仿佛这小小葫芦成了身体延伸的一部分。冥冥中我懂了:师傅耗尽心思,竟将他护持我性命的“金光”,压缩、炼化进这奇门葫芦!紧要关头催动,便是救命护体的屏障!非但如此,它更像一个充电宝,平时温养其中一丝金光,危时便能化出浩瀚金霞!师傅是想让我,也试着保护身边之人……
电话拨回龙虎山,接通就是一顿咆哮:
“屁话啰嗦!收到就收好!符箓省着点用,不是撒豆子!那葫芦跟你那装魂的破葫芦能是一回事?戴脖子上!贴肉放!关键时候不够硬就喊老子!你是老子的徒儿!山下那点破地方没人罩你?咱山上多少张嘴喷口唾沫都能把那些邪祟淹成咸菜!”
“可是师傅……”
“可是个屁!你在山下就是放养!没人看着你就敢死在外面不成?光护着自己算什么本事?身边那些猫猫狗狗你要护!楼下卖豆浆的老头你要护!听见没?!滚滚滚!别打扰老子清修炼丹!再啰嗦下次药里给你掺巴豆!”
电话粗暴挂断,忙音在耳边嗡鸣。鼻子有点酸。师傅骂得痛快淋漓,却把沉甸甸的“护佑”二字,硬生生塞进了我怀里。清修是假,挂心是真。
收拾好灵丹符箓,拿起那瓶【培元固本丹】和一包泛着草木清香的【灵茶】,敲开了父母家的门。
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头,一脸惊喜:“林林来了!正好,晌午给你做水洛馍!”
父亲坐在客厅老藤椅上,放下手里的报纸:“咋样?工作……还顺?”
“嗯,公司还行,一个月……三千多点儿。”我尽量让语气平常。
父亲“唔”了一声,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下,像被蜂子蛰了口,又松开。他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藤椅扶手:“钱少点没事,人稳稳当当就好。家里……还有点底子。真干烦了,就回。”
一句话,像温吞水泡开了压在心底的涩。我默默去厨房,偷偷捏碎两粒【培元固本丹】,丹丸化作无形无味的微尘融入母亲烧水的壶中。又泡了杯滚烫的【灵茶】端给父亲。
“爸,尝尝。”
父亲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味儿……有点怪,不如白开水。”他推回来,“你留着提神。”
“……好。”我接过茶杯,那温热的杯壁仿佛也裹着份无声的牵挂。
厨房里响起擀面杖敲打案板“咚咚”的节奏声,油烟混着面香飘出来。水洛馍卷着豆芽炒肉丝的香气上了桌,母亲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塞。一顿饭,食不知味,心却像在水洛馍的蒸汽里泡软了。父母关切的眼,没说出口的期待——娶妻,生子,安稳——都沉甸甸地压在筷子头上。
告别时,“忘”了带走那杯灵茶。
回到未来城的新房,阳光爬过窗台。那些未曾出口的期望和两段截然不同的“道途”——师傅的“放胆去护”,无忧子的“万般缘法”——在脑子里搅成一锅粥。什么是对?他们,是不是也指望我走出条没人走过的路?
拿起那本《金光淬形桩》。
不再仅仅是文字符号。桩法图在眼前流动,与识海中稀薄的金光隐隐呼应。
起势。落胯。虚领顶劲。意守丹田。
呼吸,如长河缓缓推动水车。体内那道熟悉却总不得其门的金光真炁,在这改良的桩法推动下,竟像沉睡的溪流被拓宽了河床!流动不再滞涩,反而多了股沉雄的后劲!所过筋脉,仿佛被细密的暖流冲刷、滋养,温润厚实之感前所未有!
三遍站罢,周身温热,微汗,精神却前所未有地!那道原本需全力催动才能显形的护体金光,此刻只在指尖随意吞吐,竟也凝实灿金,隐现纹理!效果何止提升三成?
仿佛卸下一层无形的重甲,心头那股迷茫的滞涩也通透几分。
下午跑单格外顺遂。最后一单送到和平公园北岸。柳枝低垂,几个大爷散在河边,手里都捏着各色弹弓。
“送餐放亭子边上吧!”收货人是位精神矍铄的灰发大爷,接过快餐盒,顺口招呼,“小伙子,玩过没?来试试?”
几个老伙计也热情:“来来来,上手就熟!”
少年时玩弹弓的记忆瞬间被点燃!捻起一颗沉甸甸的钢珠,熟稔地夹在指间。
“站姿脚一前一后,拉开别歪!撒放要脆!”大爷指点。
凝神。
瞄准远处悬在柳条上的一个枯叶团。
砰!
钢珠离弦!枯叶应声碎裂!
“嚯!准头不错啊!”众人大笑。
那一刻,指尖熟悉金属凉意与肌肉记忆勾连。真炁在无意识中流转至手臂微调,拉弓的手指仿佛与弹弓融为一体。一种久违的、近乎狩猎本能的快意窜过脊背。
和这些陌生又热忱的弹弓大爷告别,夕阳将人影拉长。那份指尖触动身体的微妙感挥之不去。
拨通父亲电话,铃声响在空旷小区。背景隐约有犬吠和小比熊“狗蛋”的呜呜声。
“爸,溜狗蛋呢?”
“可不嘛!这小东西,一天不遛能把家掀喽!”
“刚在和平公园碰到玩弹弓的老爷子,我也玩了两把……忽然想起来了,家里是不是……”
话音未落,父亲那边“啊”了一声:“想起来了!我那些好东西都塞储物柜老下面了!无架弓的皮筋好几捆呢!还有一大袋泥丸!在家!等你啥时候回来拿!还玩这个呢?有股劲儿!”
半小时后,我翻开了家里最底层的储物柜。樟脑丸味道扑鼻。一个蒙尘的塑料袋里静静躺着:成捆的、散发着橡胶特有气息的崭新黑色扁皮筋;一大袋用牛皮纸装着的、沉甸甸的深褐色泥丸。
夜色沉沉。
泉河大坝斜坡下的僻静处。河水潺潺。
摸出父亲的老皮筋。没有弓架,只有这两根弹性十足的扁带和手中的泥丸。
第一次尝试无架,心里没底。掏出手机,刷到“无架弓主”。视频里那哥们一脸“老子无所畏惧”:“真男人玩无架,怕抽手?尿裤子里能好受点?不过习惯了……你会发现你和急诊大夫能成哥们!”下面全是哈哈哈,但干货不少:虎口推弓发力要点,指节防护要领。
照着提示,将仅存的稀薄金光咒真炁缓缓渡入左手拇指根、虎口、食指基节——如同戴上三层无形的金丝手套。
闭眼。屏息。
虎口卡住皮筋底部,食指控住皮兜泥丸!
撒放!
嗡——!!!
一股巨大而锐利的反冲力顺着皮筋回抽的路线狠狠砸在指节覆盖的真炁上!皮肤剧痛!骨头剧震!仿佛被烧红的铁签烫了一下!
但金光护罩没破!也没血肉模糊!
睁眼。泥丸早己射入远处黑黝黝的河面,激起“噗”的一声水花。
成了!
信心大增!一次次拉弓,皮筋破空的尖啸在夜色里刮过。真炁在指尖流转愈发圆融。泥丸击破水面,发出沉闷又清晰的“噗通”声。玩到兴起,心念微动!右手指尖凝聚一点凝练如针的金锋真炁,轻巧镀在泥丸表面!
咻——!!!
声音骤然尖锐!似裂帛!
泥丸破开水雾,带着金线没入暗沉河心。
咕噜噜……
几个小水泡冒上来。
随后,一条寸许长的白条小鱼,翻着白肚皮,慢悠悠浮起。
“……罪过。”对着小鱼揖了一礼。换了一处远离河岸的僻静小树林。
此地林木更密,夜风穿过枝叶间隙,呜咽如诉,寒意透骨。月光吝啬地漏下几点惨白光斑。
刚定神欲再练,眼皮一跳!
前方不远处的微光下,并立着两座样式普通、却异常清晰的石头坟包!
坟包上方,影影绰绰浮着两个半透明的老头身影!
一个头戴解放帽(虚影),另一个秃顶无须(也是虚影)。
解放帽老头声音尖刻,气呼呼的:“让你不听劝!当初非要跟那个姓胡的倒腾鱼苗!赔了个底掉吧!要不是你……”
秃顶老头脖子一梗,唾沫星子(意念形式)乱飞:“放你娘的螺旋屁!说得跟你那儿子有多出息似的!棺材本都给赌了!我那是上当受骗!你那叫养虎为患!老周头才叫憋屈!咱仨……哎……”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动作突然僵住!
西个半透明的眼珠子,“唰”地钉在我身上!仿佛见了比阎王更稀罕的玩意儿!
“……卧槽!”解放帽老头猛地后飘三尺,帽檐都吓歪了,眼珠子夸张瞪得几乎掉出眼眶,“真……真看得见听得见?!”“鬼啊?!哦不对!你……你不是鬼?!”
秃顶老头强装镇定,板着脸呵斥:“闭……闭嘴!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熊样!”可他整个魂体都像开了震动模式的手机,抖得飘忽不定。
我上前一步,对着两个“人”拱手:
“两位前辈勿怪。晚辈途经此地,本想练练弹弓,无意惊扰。只是……”我顿了顿,“既是邻里,为何不去那清净轮回之处,反在此争得面红耳赤?”
解放帽老头一脸苦涩:“走不了啊!我们那老兄弟,老周头……”
秃顶老头接口,声音哽咽:“说好了仨老头一起喝茶下棋等死的……我俩倒霉先蹬腿了。可扔下周老头一个人……他那几个混账儿子!呸!比赌徒还不如!霸了房子,把他丢在来福公寓那小破单间!孤苦伶仃!我们要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也闭不了眼哪!如何走?”
“来福公寓?颍上北路?”我确认。
俩鬼老头齐齐点头,眼巴巴地望着我,浑浊老眼里竟有泪光(魂力模拟)闪烁!
轮回流转间,犹放不下人间情义……这红尘劫,又谁人能渡?
翌日午后。
颍上北路,来福公寓403室。
开门是个佝偻老头,枯槁的手扶着门框,浑浊的眼里是警惕与麻木。门缝里渗出灰尘和某种劣质膏药混着饭菜放久了的馊味。
“老人家,是周XX先生吧?”我放缓语气,“您的老邻居李大爷、王大爷托我捎句话。他们说……以前在老槐树下藏的那罐子杏花酒,该起出来喝了。”
老头浑身一颤!瞳孔骤然放大!那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浑浊泪水瞬间涌出:“是……是李铁栓和秃老六?他们……他们在哪?”
“二位都好,就是放心不下您。”我侧身挤进门,“我来帮您看看。”屋子狭窄凌乱,尘埃在斜射进来的光柱里飘浮。我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帮忙归置杂物。老人情绪缓和下来,絮絮叨叨数落着儿子们的禽兽行径,眼泪鼻涕糊在布满沟壑的脸上。
“……得有人管管!”我一边擦着油腻的窗台,一边拨通社区助老电话。
几小时后。在社区人员和调解员的见证下。
老人枯槁的手在调解协议上按下指印:每月固定赡养费打入账户。儿子们不许再踏足公寓。费用请保姆照料起居,社区网格员定期探访。
尘埃落定。
黄昏。
再次踏入那片幽静的小树林。阳光被树冠切割成碎片。
“事情办好了。”我对着那片空地说。
风停了。
树叶婆娑声中,两道淡淡的、带着由衷欣喜与解脱的苍老身影无声浮现。他们的轮廓比昨晚清晰、干净许多。解放帽老头摘下了帽子,秃顶老头理了理不存在的衣襟。脸上没有了争执的戾气,只有深深的释然。
对着我,两缕魂影缓缓弯腰,拱手,作揖——一个古老而郑重的礼。
清风吹过,他们的身影如同被无形橡皮擦抹去的水墨,越来越淡,首至化作两点微不可见的流光,轻盈地投向林梢上那片被夕阳熔化的金红云层深处,再无踪迹。
树林恢复了平静。
只有那根随手塞在裤兜里的无架皮筋,紧贴着腿侧,还带着被真炁温养过的微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