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头盔还带着早风的凉意，手机就嗡嗡震响。又是个单子。文峰公园东北角……东岳禅寺？我拧着眉扫过导航上那个标记点。印象里那片儿就剩个门头还算完整的破旧山门，墙都塌了半边，香火早八百年前就断了灰。
订单备注写得挺急：“麻烦快点，师傅们要吃饭”。东岳禅寺旧址。风吹过院墙破口，野草萋萋，刮得石阶上厚厚的落叶打着旋儿。院里那几棵老槐树倒是茂盛，枝叶遮天蔽日，投下大片阴凉的阴影。
山门半敞，里面断壁残垣，荒败一片，唯正殿的框架还勉强立着，瓦片都掉了大半。可这会儿，殿前空地上却热闹非凡。三个顶着青皮、穿着黄澄澄廉价僧袍的汉子，唾沫横飞地围着十几个老头老太。几张破旧经案上，铺着红绒布，摆满了一堆看着就不值钱但刷了层贼亮金漆的木头珠子串——所谓“高僧开光、长命百岁、考试必过”的佛珠！旁边还煞有介事地点着几盘劣质盘香，烟雾熏得人眼睛发辣。“老菩萨！结个善缘！佛祖保佑您长命百岁，孙子孙女金榜题名啊！”领头的矮胖子捏着串珠子，手指几乎戳到一位白发老大爷眼前，“开光七七西十九天！沾了文殊菩萨的智慧光！只要九九八！图个吉利！请回去就是福报！”老头老太太们眼神巴巴的，被那“长命百岁”“金榜题名”戳得心痒难耐，有人手都往兜里伸了。一股浓郁油腻的“贪欲煞”气混杂着劣质熏香和地摊木头味儿，在破败殿宇的荒凉气息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可笑。
我提着那袋快餐，走到旁边的断墙豁口，靠着冰凉粗糙的砖石。头盔扣在手里，露出一截下巴。声音不高不低，带着送外卖爬楼后的微喘，在香烟雾气和吵嚷声中稳稳地扎进去：“老师傅们，”我抬手指了指头顶那破败不堪、几乎只剩下骨架的正殿，“就这瓦都漏了的破殿，是哪位菩萨显灵开了光？”再一指殿后围墙豁口外那片杂乱无章的工地荒地：“后山那片都成渣土场了，就这风水，佛祖来了也得堵心吧？”最后眼神扫过那几个脸色瞬间僵硬的“和尚”，嘴角一撇，像看见了什么脏东西：“几位‘高僧’，我看你们这身‘金丝玉缕’的袈裟新得很，庙里的香火钱，都用在打扮自己身上了？佛珠……怕是自己车珠子糊弄来的吧？”三句话，句句见血！那点靠烟雾和夸张话术吹起的“佛光普照”肥皂泡，被我这几句轻飘飘的话，用最市侩也最现实的砖头砸了个粉碎！“你他妈谁啊！胡说什么！”矮胖子脸憋成了猪肝色，唾沫星子喷出老远。但晚了！老头老太太们反应过来，愤怒瞬间点燃！“骗子！还我钱！” “报警！快报警！”场面瞬间炸锅！老头们骂骂咧咧地要揪人，老太死死扒住案台不让那几个“和尚”卷东西跑路！推搡叫骂，乱成一团！人群激动处，我眼角余光瞥见旁边树荫下，一个戴鸭舌帽的小年轻正举着手机拍得起劲儿。屏幕的反光刺眼。
没再去管那烂摊子，我把还温热的快餐包随手搁在断墙缺口一个还算平整的石墩上。摩托一拧，离开了这片鸡飞狗跳的“禅寺”故地。
第二天下午，送单间隙靠在公园长椅啃面包补充体力。微信来了个好友申请。备注赫然是：“阜阳市佛教协会·清源法师”。通过。对方语音消息立刻弹出来，声音平和醇厚，带着久坐禅堂的镇定，但细听之下透着一丝竭力掩饰的激动：“阿弥陀佛！高居士！昨日东岳巷打假护法之举，我佛协上下己然知晓！视频流转（抖音链接），功德昭彰！若非居士慧眼如炬，点破妖氛，不知还要多少善信蒙难，损我佛门清誉！”略一停顿，语气更加郑重：“老衲忝为本届佛协会长，诚邀居士屈尊，做我佛协‘护法居士’！无需剃度受戒，唯愿借您一双慧眼，一柄利剑！肃清我阜阳佛门不正之风！不知居士……可愿应允？”佛协护法？指尖沾着面包屑停在屏幕上。脑子里闪过的却是金光咒劈开阴煞时那煌煌之威。龙虎道脉，去佛门当护法？师傅知道怕是会一雷诀劈了我。但……佛门金身不动如山……道门金光破邪如雷……二者孰强？究有何别？这点潜藏的、近乎亵渎的探究心，像墙角野草冒了个尖。“清源法师厚爱，小子惶恐应下便是。能力所及，自当尽力。”回复过去。很快被拉入一个群名异常正式的微信群——“阜阳佛协·护法交流群”。
群里佛号声声，经文分享，日常沟通冗长。我在里面从不发言，只是点开那些群文件共享的电子版佛经典藏，如同翻阅新地图：《金刚经》、《心经》、《坛经》选段……佛门谈“空”、“破执”、“无相”、“自性”……字句精妙，与道门《清静经》所载“澄心遣欲”、“归根复命”隐隐相通。心境也似被冲刷得更开阔一分。然而，这份开阔里，却渐渐滋生出一丝“偷师”的惶恐和对师傅的愧疚。几天后，那点愧疚憋不住了。找了个深夜，拨通了龙虎山的卫星电话。
“师傅……”“哟？小林子？学会夜里扰人清修了？”师傅张正宏的声音带着山中特有的清亮，还有一丝被打趣的鼻音。我吞吞吐吐说了看佛经的事，尤其强调了那份“护法”虚名。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接着，是毫不留情的一顿笑骂：“屁大的事儿！这就内疚了？山上藏经阁最里头那排落灰的书架子看见没？《大藏》、《法华》、《维摩诘》……多少年前天师府跟那些老和尚论道赢来的？道祖老子西出函谷关，化胡不也是段公案？三千大道皆可通！你这扭扭捏捏跟个姑娘似的，书读狗肚子里去了？一点心性都不稳！”被骂得面皮发热，但心里那点沉重却意外地消散了。
“师傅……那‘渔樵对问’……”我赶紧把无忧子提过的那本道藏翻出来挡枪，“何解？小子愚钝……”师傅的语调终于正经了些：“樵者困于青山柴火，渔者劳于碧波风浪。青山是山，碧水是水？见山仍是山，见水亦非水？”师傅顿了一下，似乎在追索山中清风过往，“古来圣贤常托渔樵之口，论天下兴衰，道世事浮沉。山山水水，一木一舟，皆是天地棋局，亦是吾辈修道人的映照。是看破，也是沉浮。樵斧可斩藤蔓荆棘，亦能开山引道；渔网可捕虾蟹鱼鳖，亦能载舟渡人。全乎一心，见诸行止……”我思索片刻，结合自己送外卖以来种种，低声道：“徒弟愚见……便是入世修心吧？那青山碧水是‘相’，樵夫的斧、渔夫的网是‘用’，但使刀劈浪打，不失本心澄澈如山间泉、湖底月，便不为红尘所役。既看得清柴禾的纹路、湖里的潜流，又能跳出这一斧一网之劳，得窥天高地阔，气韵自然……或许……便是行走坐卧，皆合于道？”电话那头安静得只剩下电流的微音。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师傅再开口时，那股轻松戏谑全收了，声音里带了山中云雾般的沉滞，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欣慰，“……罢了。你这悟性……老道当年，怕也及不上。” 这句轻飘飘的话，分量却比任何赞许都重。他话锋一转，带上些疲惫：“山下的日子……如何？你那金光咒……”我便一股脑说了，从相亲“付梦雅”，无忧子说“万般皆缘法”，再到自己跑外卖的见闻，医院超度怨灵，识破假僧，甚至连师傅刚才笑骂我说“藏经阁都有”的无奈也带上了……。师傅默默听完。“徒儿啊。”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穿过信号，带着龙虎山顶清冷的山风，“你以为你下的是什么山？”“……”“渡红尘劫的山！”师傅声音猛地拔高，“何谓劫？劫便是因果！是你的因！更是你眼前的路！是撞墙也好，趟水也罢，踩荆棘、遇美人、打妖邪、送外卖！那都是你眼前的路！是来磨你道心的石头！石头磨得怎么样，看你自己！不是让你站河边看石头漂不漂亮，也不是让你对着山拜拜就走！”“何谓畏手畏脚？你既己下山，那就是红尘中人！做你想做！念所当念！行所当行！渡你该渡之人！管他是佛是道？护法怎么了？山上看来的书，送外卖用上的道法，那都是你的本事！磨石头的功夫！”“无忧子那老道……”师傅轻哼了一声，“枯坐久了，骨头都软了。记着，道在脚下，不是坐在蒲团上悟出来的！是走出来的！跑出来的！打出来的！送你的外卖去！”电话挂断。耳边只剩下龙虎山巅穿林而过的风，透过小小的听筒钻进来。师傅的话像是猛地把窗户推开，外面不是龙虎山的云海。是阜阳清晨洒满阳光的街道，是医院走廊冰冷的墙，是文峰古刹荒院里吵闹的人声。
金光咒流转在筋脉里的温热……付梦雅洱海边惊恐的眼神一闪而过……手机里美团众包那个跳动的亮黄图标……佛协微信群跳动的“顶礼护法”……和无忧子的告诫截然不同。却又像是山与海的另一面，拼成了一道完整的河岸线。道在脚下。是劫……亦是路。几分钟后。手机又震。师傅的短信：「地址给我。符箓快用光了吧？老道闲得发霉，给你弄点硬货。省得出去被打得嗷嗷叫，丢我龙虎山的脸！另外……再给你塞点安神的【玄蕴涤心丹】，免得让那些秃……咳咳，佛门经书看花了眼，忘了本！」地址发过去。很快收到物流信息：龙虎山天师府 -＞ 阜阳市颍东区未来城 XX栋 XXX -＞ 己发货（XX快递）。我捏着手机，站在未来城新房窗前。窗外夜色渐沉，城市灯光次第亮起，车流如织。那辆熟悉的黄色电动车停在楼下。手机屏幕的光映着脸。美团众包的接单提示音不知何时就会再次响起。手机一侧，是置顶的“阜阳佛协·护法交流群”；另一侧，是微信列表深处那个像素颗粒感的群山头像“无忧子”，还有备注“付梦雅”的洱海蓝天。还有龙虎山巅那间清冷的静室……我的人生。我的修行。我的劫与路。包裹在路上的硬货和丹药，会装着什么？下一次拧动电车钥匙，又会去往何方？这些念头在胸腔里无声激荡，最终化入窗棱上滑落的夜色微光里，澄澈，而未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