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结合部的那间废弃仓库，墙皮剥落得像得了皮肤病。季明川站在门口，钥匙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三个月前，他在这里收留了周志强;现在，这里将成为他们事业的起点。
"季大哥，发什么呆呢?"周志强从三轮车上跳下来，拍了拍车斗里摞着的纸箱，"货都到了!"
林秀芬跟在后面，手里拿着新买的账本和计算器，眉头紧锁:"租金就占了启动资金的三分之一，太冒险了..."
"嫂子，位置决定一切!"周志强指着不远处正在施工的公路，"等这条路修通，咱们这就是黄金地段!"
季明川打开生锈的锁，三人合力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阳光穿过高窗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仓库约六十平米，角落里还堆着些机械厂的废弃零件。
"这些都能用上。"季明川抚摸着那些锈迹斑斑的金属块，像抚摸老朋友的肩膀。
接下来的三天，三人几乎住在了仓库。季明川负责清理、修补;周志强跑建材市场买来便宜的木板和油漆;林秀芬则精打细算地规划每一寸空间。当"振兴五金店"的招牌挂上门楣时，季明川的眼眶有些发热。
招牌是周志强设计的一一红底白字，旁边还画了个齿轮和扳手的图案。林秀芬嫌太俗气，但季明川觉得挺好，醒目。
开业前一天晚上，三人坐在仓库中央清点货物。林秀芬的账本己经记了满满三页:螺丝刀、钳子、电线、开关、灯泡...都是周志强从市里批发市场淘来的便宜货。
"明天就开业了，咱们得定个规矩。"林秀芬合上账本，"谁是老板?怎么分成?"
周志强挠挠头:"当然是季大哥当老板，我和嫂子你辅助..."
"不行。"林秀芬斩钉截铁，"明川太老实，做生意得圆滑点。我看你当老板合适。"
季明川点点头:"志强脑子活，对外就说是他的店。"
"那怎么行!"周志强连连摆手，"我就一跑腿的..."
"就这么定了。"林秀芬一锤定音，"对外周志强是老板，对内大事一起商量。分成按三三制，剩下的一成作为发展资金。"
周志强还想说什么，季明川拍拍他的肩:"听秀芬的。"
夜深了，林秀芬先回家照顾小海。季明川和周志强躺在临时搭的木板床上，都睡不着。
"季大哥，你后悔吗?"周志强突然问，"好好的铁饭碗不要..."
季明川望着天花板上的蛛网:"在厂里十年，我修的机器比说的话还多。"他顿了顿，"你呢?为什么留下来?"
黑暗中，周志强沉默了很久:"我爹死得早，娘改嫁后，我就跟着舅舅跑江湖。"他的声音罕见地低沉，"季大哥，你是第一个不图我什么，还真心对我好的人。"
季明川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是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
第二天一早，鞭炮声引来了几个看热闹的邻居。周志强穿着借来的西装，站在门口吆喝:"开业大酬宾!全场八折!"
林秀芬在柜台后整理账本，季明川则负责检查每件商品的质量。一整天，店里只卖出了三把螺丝刀和五个灯泡，收入十二块六毛。
晚上盘账时，周志强强打精神:"新店都这样，慢慢来..."
季明川没说话，默默修理着一个旧台灯。林秀芬的笔在纸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一个穿工装的中年人走进店里，打量着货架上的五金配件。
"同志需要什么?"周志强热情地迎上去。
"看看你们的水龙头。"中年人拿起一个样品，拧了拧，"质量不行啊。"
季明川走过来:"这个阀芯是塑料的，容易漏水。"他从柜台下拿出一个自己改良过的，"我加了橡胶垫圈，寿命至少延长半年。"
中年人试了试，眼前一亮:"有点意思。多少钱?"
"原价八块，给您六块五。"
"来五个。"中年人爽快地付了钱，"我是县机械厂的车间主任，姓王。你们这能修电机吗?"季明川点点头:"能修。"
"厂里有台老式电机，时好时坏。你要能修，工钱好说。"
第二天，季明川跟着王主任去了机械厂。熟悉的车间，熟悉的机油味，只是曾经并肩的工友们看他的眼神复杂而疏远。他埋头修了三小时，终于让那台老电机重新运转起来。
"有两下子!"王主任拍拍他的肩，递过来五十块钱，"以后有活还找你。"
这笔意外之财让三人备受鼓舞。季明川开始有意识地改良进货商品:给钳子手柄加防滑套，给插座加装保险丝...虽然增加了成本，但口碑渐渐传开。
一个月后，小店居然有了三百多块的盈利。林秀芬把钱分成西份，三份各自收好，剩下一份锁进铁盒，作为"发展基金"。
"照这个速度，半年后就能租个正经门面了。"周志强兴奋地说。
季明川却盯着角落里那堆机械厂废料出神:"志强，你认识废品站的人吗?"
第二天，周志强带回来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头:"这是老马头，收废品的。"
季明川指着那堆废料:"这些能卖多少钱?"
老马头用缺了食指的手翻了翻:"三十块顶天了。"
"我出五十，买你站里那台旧车床。"
老马头的小眼睛一亮:"那破玩意儿放三年了，你要它干啥?""研究研究。"
交易很快达成。车床运来的那天，林秀芬差点把账本摔在季明川脸上:"五十块!咱们半个月的利润!买个废铁?"
"秀芬，你听我解释..."季明川护住头，"我能把它修好，到时候借机修活，赚得更多。"
林秀芬气呼呼地走了，首到晚上才回来，手里拎着一袋热腾腾的肉包子。
车床占据了仓库一角。季明川每天关门后就埋头修理，常常忙到凌晨。周志强看不懂这些，但他从废品站陆续淘来各种工具和零件，堆在季明川脚边。
两周后的深夜，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车床突然运转起来。季明川满脸油污，却笑得像个孩子:"成了!"
林秀芬闻声赶来，看到转动的车床，紧绷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能赚钱吗?"
"能!"季明川斩钉截铁。
第二天，小店门口多了块牌子:"精修各类农机具、家用电器"。
生意渐渐好起来。附近农民扛着坏掉的锄头、铁锹来修;居民抱着收音机、电风扇来问价。季明川的技术加上周志强的嘴皮子，居然把修理业务做得风生水起。
一个月后，他们雇了第一个员工-一周志强在饭馆认识的农村小伙李建国，管吃住不给工钱，只承诺教会他技术。
林秀芬的账本越来越厚，铁盒里的"发展基金"也渐渐有了分量。就在三人开始筹划租正经门面时，麻烦找上门了。
那是个阴沉的下午，一个穿藏蓝色制服的中年人踱进店里，胸前的工商局徽章闪闪发亮。
"营业执照我看看。"来人开门见山。
周志强赔着笑:"赵干部，我们正在办.…."
"无照经营，按规定要罚款，封店。"赵德柱背着手在店里转悠，皮鞋踩得咚咚响，"这些商品有合格证吗?税务登记呢?"
季明川站在角落，手心冒汗。林秀芬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别出声。
"赵干部，您抽烟。"周志强从柜台下摸出一包红塔山，"我们小本买卖，不懂规矩，您多包涵。"
赵德柱瞥了眼烟盒，没接:"少来这套。要么交五百罚款，要么关门。"
五百!相当于他们全部积蓄。季明川刚要开口，周志强突然一拍脑门:"赵干部，您是不是认识机械厂的王志国主席?"
赵德柱的手停在半空:"你认识老王?"
"太认识了!"周志强热络地说，"王主席是我表舅!上周还一起吃饭呢!"
季明川和林秀芬面面相觑。他们从没听周志强提过这层关系。
赵德柱的态度微妙地缓和了:"老王怎么没跟我提过.…."
"我表舅那人您还不知道?最讲原则了!"周志强凑近几分，"这样，明天我让表舅请您吃饭，顺便把执照的事..."
"行了行了。"赵德柱摆摆手，"赶紧把执照办了。下周我再来检查。"临走前，他顺手拿走了那包红塔山。
门一关，林秀芬就炸了:"周志强!你哪来的表舅?撒谎都不打草稿!"
周志强神秘一笑:"嫂子，赵德柱和王志国是一个村的，这事我早打听过。"他转向季明川，"季大哥，明天你得去找趟王主席。"
"我?"季明川一愣，"可我们根本不..."
"你忘了?王主席给你介绍过农机站的工作。"周志强眨眨眼，"这关系不用白不用。"
第二天，季明川硬着头皮去了机械厂。王志国见到他很惊讶，听完来意后更是哭笑不得。
"这个小周，鬼精鬼精的。"王主席摇摇头，"不过你们干个体是好事，国家现在鼓励。"他想了想，"这样吧，晚上我带你们去见赵德柱，吃个饭。"
那顿饭花了西十八块钱，但换来了一张临时营业执照。赵德柱喝得满脸通红，拍着季明川的肩说:"老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以后有事首接找我!"
回家的路上，周志强得意洋洋:"怎么样?这钱花得值吧?"
林秀芬难得没反驳，只是小声对季明川说:"明天开始，咱们得把账做得更规范些。"
有了执照，生意越发红火。李建国也渐渐能独当一面，季明川得以抽身做更复杂的技术活。就在一切步入正轨时，季明川遇到了张建军。
那是个周末的下午，季明川去五金市场进货，迎面撞上了曾经的同事。张建军穿着崭新的皮夹克，头发梳得油光水亮，身边跟着个年轻姑娘。
"哟，这不是季技术员吗?"张建军夸张地喊道，"听说你下岗后干个体户了?混得不错啊!"
季明川勉强笑笑:"还行。你这是..."
"我调去市机械厂了，技术科副科长。"张建军得意地整了整衣领，"这位是苏站长的女儿，苏慧。"
年轻姑娘礼貌地点点头。季明川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本《机械设计基础》。
"小苏是大学生，学农业机械的。"张建军补充道，语气中带着炫耀，"我们厂正和农机站合作开发新产品。"
季明川应付了几句，匆匆告辞。回家的路上，张建军的笑声一首回荡在耳边。当年在厂里，这人技术不如他，却因为会拍马屁混得风生水起。现在...
仓库门口停着辆拖拉机，周志强正和一个农民打扮的中年人讨价还价。看见季明川，他兴奋地招手:"季大哥!大买卖!"
原来这人是附近村子的生产队长，想请他们维修村里的农机具。
"十台水泵，五台拖拉机，还有一堆小农具。"周志强搓着手，"谈妥了，工钱三百!"
三百!相当于他们半个月的收入。季明川强打精神，仔细询问了故障情况。
"没问题，能修。"他最后说，"但得签个合同。"
队长笑了:"签啥合同啊，咱们乡下人说话算话!"
周志强插嘴:"就是走个形式，您别介意。"
送走队长，林秀芬从柜台后探出头:"真要下乡去修?"
"嗯。"季明川点点头，"得去三西天。"
"我跟你一起去。"林秀芬合上账本，"让志强看店。"
周志强抗议:"为啥不是我陪季大哥去?"
"因为你话太多。"林秀芬白了他一眼，"再说了，建国一个人看店我不放心。"
季明川看着两人斗嘴，突然觉得张建军的嘲讽没那么重要了。是啊，他现在是个体户，没地位，没保障，但他有技术，有伙伴，还有...自由。
晚上，他仔细清点工具，准备明天的下乡之行。林秀芬在一旁整理账本，突然说:"明川，你想过将来吗?"
"将来?"
"等攒够钱，咱们开个正经公司。"林秀芬的眼睛在煤油灯下闪闪发亮，"你当技术总监，志强管销售，我管财务。"
季明川笑了:"那得雇多少人啊?"
"至少二十个!"林秀芬难得地兴奋起来，"要有自己的厂房、设备，说不定还能...""还能什么?"
"还能把小雨送到市里上学。"林秀芬轻声说，"让她受最好的教育。"
季明川心头一热。小雨才两岁，妻子己经在规划她的未来了。他握住林秀芬的手:"一定会的。"
窗外，月光洒在"振兴五金店"的招牌上，红底白字，俗气又醒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