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势不大,落地即化,却还是在街灯下映出一层淡淡的白光,像旧时写信时不小心洇开的水墨,朦胧而不真实。
苏蔓宁刚从外地的展览回来,一脚踏进画室的那刻,闻到熟悉的颜料味,她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又回到了这座城市。
画室门口那盆桔梗竟然还活着,花已凋零,但枝叶仍挺直生长,像是默默见证着她离开的这一切日子。
她脱下厚重的大衣,换了拖鞋,随手将包放在桌边,然后走向角落那块落满灰的画布。
那是她在离江城前最后一笔未完成的作品,画着一个女人立在暴雨中的公交站,背影湿透,撑着一把半破的伞,像极了很多年前的她。
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指尖轻轻掸去灰尘,然后坐下,重新调了颜料。
她已经很久没有画自己了。
以前的她,笔下总是山川河海、众生百态,像是执意要从所有人的故事中找到关于自己的影子。
而现在她终于明白,她不需要再从别人那里寻找确认。
她就是自己的轮廓。
这一夜,她画了很久。
窗外雪越下越大,整条街陷入一种安静到极致的沉寂。
凌晨三点钟时,她洗了刷子准备休息,刚关掉台灯,却听见窗外有脚步声响起。
她下意识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的一角,便看到林庭深站在门外。
他撑着伞,身上的大衣被雪水濡.湿,落在肩头的雪没抖掉,像是压在他整整一年的执念上。
她没有开门。
他也没有敲。
就那样隔着一扇窗、一道雪幕对视良久。
她看着他,眼神没有喜怒,平静得仿佛能穿透时空,回到他们还未开始的那年。
他看着她,目光温热而克制,像是一句没有出口的“我想你”,悬在唇边,却不敢落下。
最终,她还是关了窗帘,转身回了卧室。
他在门外站了一夜。
她在屋里,躺在床上,却没合眼。
天亮时雪停了。
他离开前在门口放下一个纸袋,没有署名,没有任何说明。
她打开门时,袋口顶着雪,里面是一本她尚未发行的作品画册特典版,最初样印,只印了三十本。
她从未收到,而他竟有。
画册封底贴了一张便利贴,字迹熟悉:
【我想你会想看到这本书是怎样走进世人的视线的。
你是它的灵魂!】
她没有回话,也没有将画册带进屋,只是将袋子连同画册一并放在走廊边的架子上。
这不是拒绝。
也不是接纳。
只是她的“你可以看见我,但不能靠近”。
—
几日后是元旦。
她照常到画室工作,学生放假,街道冷清,她一个人泡了一壶茶,看着自己刚完成的《孤岛》系列小稿,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开门的是程晚,一进屋就哆嗦着把围巾摘下来:“外面太冷了,你疯了吧,画到现在!”
“你不也是?”苏蔓宁接过她带来的点心,轻笑一声:“怎么没跟家里人过节?”
“我跟你一起过!”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聊近况。
程晚忽然提到:“你知道林庭深最近在做什么吗?”
苏蔓宁没有回答。
“他拒绝了好几个合作项目,全力转向支持国内独立女性画家群体!”程晚低头,语气不快不慢:“你知道,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把你没说出口的那些事,变成真正影响世界的风!”
“他也许真的……悔了!”
“可我不需要他的悔!”苏蔓宁语气平静,眼神却泛起一点凉光:“他错的,不是没有悔,而是他的悔来得太迟。
太迟的爱,是毒!”
“但你也没丢下他那封信!”程晚试探着看她。
“我没丢!”她坦然点头:“可我也不会再打开!”
“我留着,只是提醒自己,曾经我真心实意过,未来却再也不会了!”
“我不是原谅,是告别!”
—
元旦过后的某天,林庭深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只有一句话:
【谢谢你没有继续来打扰我!】
他知道,是她写的。
她终于不再愤怒了。
不再失望,也不再期待。
她把他放在了生命的远处,不再朝他走,却也不再推他离开。
那种存在,安静又长久。
像一枚落入心底的石子,不再泛起涟漪,但也沉在最深处,永远不动。
林庭深回到家,将那封信放进一个早已尘封的木匣中,那里装着所有她曾留给他的字。
而他知道,自己不会再送任何一封信了。
她的世界已经完整,而他的世界,只剩下她留下的痕迹。
岁末的夜里,他站在阳台,看着远处烟火一点点盛开,然后消散。
他没有许愿。
因为他知道,她再不会回来了。
可他还是笑了。
“蔓蔓,你自由了!”
“而我终于,学会了不再抓着你不放!”
“这,或许才是我爱你最后的体面!”
年关将近,江城开始铺天盖地地张灯结彩,商场门口搭起彩拱,街边摊贩高声吆喝,空气里多了一丝世俗的烟火气。
可这一切热闹与喧嚣,落在苏蔓宁眼中,却始终像一层浮在水面的光影,无法穿透心湖深处那一团静默。
她最近画得慢极了。
每一幅画,都像在描绘一段已知结局的叙述,她不着急完成,不刻意推进,只是耐着性子,把色彩一层层叠上去,像是要用最温柔的方式,包裹住内心那些说不出口的情绪。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她收到不少跨年邀请—出版社年会、艺术协会聚餐,还有几个学生家长希望她能参加孩子们的作品展示会。
她一一拒绝了。
程晚来找她的时候,她正在画室里慢慢调一盒新买的矿物颜料,一边调色一边低声说:“你知道吗,色彩也有记忆!”
“有些红,会让人想起心脏!”
“有些蓝,会让人想起深夜里关不掉的电话屏幕!”
“而灰,是最像遗憾的颜色!”
程晚听着,忍不住笑了一声,却带着一丝酸意:“你这是在画画,还是在写诗?”
苏蔓宁垂下眼睫,没有回答。
她不说,但程晚知道,苏蔓宁最近频频梦见林庭深。
不是那种旧时甜蜜的回忆,而是一种诡异的、反复的片段—
梦里,她一个人站在海边,看见远处有个男人在风中撑伞,一步步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