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粗糙冰凉的海螺壳,像一枚钥匙,硬生生捅开了记忆尘封最深的门。它躺在掌心,纹路硌着皮肤,带着南方山坳里特有的、永远散不尽的潮气,将我拽回了那个被重峦叠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村庄——溪源。那是母亲陈静姝生命的起点,也是她沉默如山的源头。
溪源村,这名字听起来像是清泉的故乡,实则更像是被老天爷随手丢弃在群山皱褶里的一粒尘埃。村子蜷缩在半山腰,几十户泥墙黑瓦的屋子,歪歪扭扭地贴着陡峭的山势,像随时会滚落下去。抬头望天,天空被犬牙交错的山峰切割成窄窄的一条蓝布,终日飘着散不开的灰白色云雾。那些雾霭,湿漉漉、沉甸甸,一年到头纠缠着黑黢黢的杉木林和层层叠叠的梯田,也缠绕着每一户人家的门槛、灶台,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和沉闷。
母亲就出生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云雾里。那是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的深秋,一个比往年更冷的季节。山风刮得像刀子,卷着枯叶和尘土,在狭窄的村巷里呜咽。外公陈老石蹲在自家低矮的堂屋门槛外,吧嗒吧嗒抽着呛人的旱烟袋,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屋里,外婆撕心裂肺的呻吟一阵高过一阵,夹杂着接生婆压低嗓门的催促。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劣质煤油灯燃烧的烟味,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焦虑。
“是个妹仔!”接生婆沙哑的声音终于传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个新生命性别的遗憾。
堂屋里那盏昏黄的煤油灯芯猛地跳了一下,映着外公黝黑、沟壑纵横的脸。他没说话,只是狠狠吸了一口旱烟,浓重的烟雾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半晌,才重重地磕掉烟锅里的灰烬,闷声道:“妹仔……也好。” 声音干涩,像被砂纸磨过。这声“也好”,是认命,也像是一声沉沉的叹息,为这个女娃将来注定要背负的沉重,提前落下注脚。
小小的静姝被裹在打满补丁的旧布里,送到了外婆怀里。外婆很瘦,脸色蜡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眼神疲惫却温柔。她小心翼翼地把这团温热的小生命拢在胸前,干裂的嘴唇轻轻碰了碰婴儿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低低唤了一声:“静姝……我的静姝……” 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山间的雾气。这个名字,是外公请村里唯一识几个字的私塾老先生起的,“静”字取其安顺,“姝”字盼其美好。在那个兵荒马乱、食不果腹的年月,这名字寄托的,是挣扎求生的小民最卑微也最奢侈的愿望。
溪源的日子,是用最粗粝的砂纸打磨出来的。贫穷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堂屋的泥土地面坑坑洼洼,墙角堆着农具和柴草。一张瘸腿的方桌,几条吱呀作响的长凳,就是全部家当。灶房里,一口大铁锅永远煮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苞谷糊糊,或是掺了大量野菜、薯块的杂粮饭。一年到头,难得见几次荤腥,油星更是金贵得像天上的星星。盐巴是粗粝的大粒盐,装在缺了口的粗陶罐里,每次做饭,外婆都用手指小心地拈出几粒,在锅沿上碾碎了撒下去。
在这个家里,静姝的弟弟,比她小两岁的宝根,是当之无愧的“金疙瘩”。外公沉默的偏爱像山一样沉重。饭桌上,稀薄的糊糊里若浮着几块稍大的薯块或难得的一点点荤菜(通常是山溪里摸到的小鱼小虾),外公粗糙黝黑的手指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们夹到宝根碗里。宝根吃鸡蛋羹,能独享一小碗滑嫩嫩的黄色,上面还点着珍贵的、舍不得吃的猪油。而静姝和外婆碗里,只有清得见底的稀汤。小小的静姝,捧着豁了口的粗瓷碗,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瞟向弟弟碗里那抹的黄色,喉咙会悄悄地吞咽一下。但她从不哭闹,也不伸手去要,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寡淡的汤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渴望。偶尔,宝根吃剩的碗底会留下一点点粘稠的蛋羹痕迹,外婆会悄悄把碗推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妹仔,舔舔。” 静姝会伸出小小的舌尖,飞快地、珍惜地舔过那一点点残留的咸香和滑腻,像一只小心翼翼的小猫。那一点点滋味,就是她童年关于“好吃”的全部奢侈记忆。
山里的孩子,没有“童年”这个金贵的概念。劳作是刻进骨血的本能。静姝刚能摇摇晃晃地走稳路,背上就多了一个用破布条缝制的、比她自己小不了多少的背篓。外婆下地除草、间苗,她就跟在后面,小手笨拙地学着拔掉田埂边的杂草,或是捡拾掉落的稻穗、豆荚。那些杂草的茎叶带着锯齿,常常在她细嫩的手指上划出细小的血口子。她也不哭,只是把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吮吸一下,继续低头忙碌。山里的石头硌脚,摔跤是常事。有一次,她跟着外婆去陡峭的后山坡采猪草,脚下一滑,连人带小背篓滚下一个小斜坡,膝盖和手肘磕在尖锐的石头上,瞬间渗出殷红的血珠。外婆慌忙丢下锄头跑下来,又急又心疼,嘴里忍不住埋怨:“叫你在家看着弟弟,偏要跟来!女娃子,摔坏了腿脚可怎么办!” 小小的静姝咬着下唇,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自己挣扎着爬起来,拍了拍沾满泥土和草屑的破裤子,小声说:“阿妈,不疼。” 那倔强又隐忍的模样,让外婆后面责备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剩下心酸的一声叹息。
溪源村唯一能称得上“活路”的,是那条日夜不息、从村后更高山涧里奔流下来的溪水。溪水清冽刺骨,即使在盛夏,也带着雪山融化的寒意。村里的女人们,一天中大部分光阴,几乎都耗在溪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洗菜、刷洗沾满泥泞的农具。静姝五岁起,就成了溪边的常客。
冬天,是最难熬的。溪水冰冷刺骨,手指伸进去,像被无数根钢针同时扎着。外婆蹲在最大的那块青石板上,费力地捶打着全家人的粗布衣物。静姝小小的身子蹲在稍矮一点、水流稍缓的石板旁,面前放着一个大木盆,里面泡着沾满泥巴的薯块、萝卜和野菜。她的任务是清洗这些食物。冻得通红发紫的小手,在冰冷的水里一遍遍搓洗着薯块上的泥垢。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脖子上。手指很快就冻得麻木、失去知觉,继而开始针扎似的刺痛。她忍不住想把手缩回来呵口气暖暖,但看看旁边外婆冻得开裂、渗着血丝的手背,还有盆里小山一样没洗完的东西,她又默默地把手重新浸回那刺骨的冰水里。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打颤,鼻尖通红,睫毛上很快结了一层细小的白霜。她只能更用力地搓洗,试图用这点微弱的动作摩擦产生的热量,来抵抗那无孔不入的寒冷。溪水哗哗地流着,带走污浊,也带走了小女孩指尖最后一点可怜的暖意。
溪源的日子是灰扑扑的,但大山本身,却慷慨地向这个沉默安静的小女孩敞开了另一扇隐秘的、充满生机的门。当沉重的劳作间隙,或是在溪边等待外婆洗完最后一件衣服时,静姝的世界会变得格外宁静和敏锐。
她喜欢坐在溪边那块被水流冲刷得溜光水滑的大石头上,脱掉磨破的草鞋,把冻得通红的双脚浸在冰凉清澈的溪水里。溪水冲过脚背,带走泥土和疲惫。她低着头,看水底圆润的鹅卵石,看细长的水草随着水流妖娆地摆动,看透明的小虾在水草间灵巧地弹跳。阳光偶尔艰难地穿透浓雾,在水底投下摇曳的光斑,像碎了一溪的金子。她能盯着那些游动的、细小的生命看很久很久,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株水草,一条小鱼,融化在这片清凉的流动里。
春天的山坡是静姝的宝藏。当第一场春雨浸润了干渴的土地,各种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便争先恐后地冒出头来。嫩绿的蕨菜像攥紧的小拳头,羞涩地从腐叶下探出脑袋;洁白的山茶花在墨绿的枝叶间灼灼绽放,香气清冽;紫色的鸢尾花像一只只停驻在草丛中的蝴蝶;更多的是那些星星点点、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黄的像米粒,蓝的像碎瓷,粉的像霞光。静姝跟着外婆采猪草时,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被这些野花吸引。她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胡乱采摘,她会小心翼翼地蹲下来,凑近一朵刚刚开放的小花,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那娇嫩的花瓣,凑近去闻那若有若无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芬芳。她甚至能分辨出不同野花细微的气味差别。有时,她会偷偷采下几朵最心仪的小花,藏在背篓最底下,带回家,插在一个破陶罐盛着的清水里,放在自己睡觉的、用木板搭的小床边。那一点点来自山野的色彩和生气,是她黯淡童年里偷偷珍藏的亮光。后来我们在遗物笔记本里发现的那片早己枯黄的花瓣,或许就是来自某个遥远的春日午后,她偷偷藏起的、属于她自己的春天印记。
溪源村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偶尔,会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路,艰难地爬进村子。那“拨浪——拨浪——”的鼓声,是死水般的山村难得一见的涟漪,是孩子们心中盛大的节日。
每当那熟悉又陌生的鼓声隐隐约约从山坳口传来,整个村子就像被注入了活力。在地里劳作的男人们会首起腰,眯着眼向山路张望;女人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匆匆拍打身上的尘土;孩子们更是像撒欢的小狗,呼啦啦地朝着鼓声传来的方向跑去,兴奋的喊叫声在山谷间回荡。
静姝也会跟着跑。她跑不快,小小的身子在坑洼的山路上跌跌撞撞,但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亮。货郎的担子简首就是一座移动的、散发着魔力的宝库!担子一头是竹编的箩筐,里面装着花花绿绿的丝线、绣花的针、顶针、廉价的胭脂水粉、木梳、篦子、还有孩子们最眼馋的、用花花绿绿的糖纸包着的硬水果糖。另一头是稍小的木箱,里面是更金贵的物件:洋火(火柴)、煤油、粗盐、针头线脑,有时甚至有几块颜色黯淡但质地结实的洋布(机织布)。
货郎放下担子,用汗巾抹一把黝黑脸上的汗珠,立刻就被村民们围得水泄不通。大人们挤在前面,精打细算地询问着盐巴、煤油的价格,用积攒了很久的鸡蛋、山货,或者少得可怜的铜板,换取生活的必需品。孩子们则挤在外围,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贪婪地盯着箩筐里那些的糖果和彩色丝线,小嘴里分泌着旺盛的口水。
静姝挤不进去。她个子太小,只能站在人群最外面,透过大人腿脚的缝隙,努力地张望着。她的目光很少停留在那些糖果上,更多是被木箱里那些色彩斑斓的丝线和一小块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光滑的洋布碎片吸引。那些颜色,是溪源村灰暗底色上跳跃的精灵——鲜艳的红,明亮的黄,深沉的蓝,娇嫩的粉……是她贫瘠世界里从未见过的绚丽。她想象着这些丝线绣在衣服上是什么样子,想象着洋布做成的裙子穿在身上是什么感觉。那种纯粹的、对色彩和“外面”的向往,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她沉寂的心底悄然点燃。
有一次,货郎的木箱角落里,躺着一个不起眼的、拳头大小的玻璃瓶。瓶子里装着半瓶细白的沙子,沙子上立着一个小小的、灰白色的贝壳!贝壳只有指甲盖大小,形状像一个小小的螺旋,表面有着浅浅的纹路。阳光透过玻璃瓶照在贝壳上,那灰白色竟折射出一种奇异的光泽,像溪水在月光下的粼粼波光。
静姝的目光一下子就被牢牢钉住了!她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溪流里只有圆滚滚的鹅卵石和扁平的蚌壳。这个小小的螺旋是什么?它从哪里来?为什么会被装在这个装着细沙的瓶子里?货郎似乎看出了她的好奇,随口说道:“这叫海螺壳,海里的东西,稀罕着呢!”
海?静姝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她只在私塾先生偶尔讲的故事里,模模糊糊地听过“海”这个字眼。先生说,海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县城还要远,比省城还要远,远到要走几个月甚至一年。海不是山里的溪流,它无边无际,水是咸的,浪头比山还高,里面有数不清的鱼虾和奇怪的生物。先生还说,海边有柔软的、金色的沙子,能捡到各种漂亮的贝壳……
海!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比溪源村大无数倍吗?那里的水真的是咸的?浪头真的比山还高?那金色的沙子,踩上去是不是像春天的草地一样柔软?眼前这个小小的、装在瓶子里的灰白螺旋,就是来自那个神秘莫测、无边无际的地方吗?
静姝着了魔似的盯着那个玻璃瓶。她甚至忘记了周围嘈杂的人声,忘记了箩筐里的糖果,忘记了腿上被荆棘划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小小的、灰白的海螺壳,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那个浩瀚无垠、完全超出她想象的“海”所占据。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渴望和向往,像潮水般冲击着她小小的心脏。她好想摸一摸那个瓶子,好想仔细看看里面那个叫“海螺壳”的东西。
她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趁着货郎给一个婶子称盐巴的空隙,怯生生地挤到前面一点,仰起小脸,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伯伯……那个……那个瓶子……能给我看看吗?”她的小手指着那个装着海螺壳的玻璃瓶,眼睛亮得惊人,带着近乎卑微的祈求。
货郎低头看了她一眼,大概觉得这小女娃有趣,又或者被那眼神里的渴望触动,难得地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小丫头,稀罕这个?”他随手拿起那个玻璃瓶,塞到静姝手里,“喏,看吧!这可是稀罕物,海边才有的。”
玻璃瓶冰凉光滑的触感让静姝浑身一颤。她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双手紧紧攥住瓶子,凑到眼前。瓶壁有些模糊,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看清里面那个小小的螺旋。它是那么精致,那么奇特,灰白的颜色在阳光下似乎会变化,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遥远而神秘的气息。瓶底的细沙,也不同于溪源村河滩上粗糙的沙粒,是那么细腻、洁白。她仿佛真的闻到了咸咸的风,听到了哗哗的、巨大的浪涛声……
“妹仔!看什么呢!快还回去!别弄坏了!” 外婆严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货郎的东西,弄坏了可是赔不起的。
静姝吓得一哆嗦,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瓶子上移开,怯怯地、极其缓慢地把瓶子递还给货郎。她的指尖,在递还的瞬间,无比眷恋地轻轻划过那冰凉的玻璃瓶壁,仿佛想最后感受一下那个“海”的气息。
货郎接过瓶子,随手又丢回木箱角落,继续忙他的生意去了。仿佛那只是一个不值钱的玩意儿。
静姝却像丢了魂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人群的嘈杂声、货郎的叫卖声似乎都离她远去。她的眼睛里,只剩下那个灰白色的小小螺旋,还有它背后那片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蓝色幻影。那个玻璃瓶里的海螺壳,像一粒种子,深深地埋进了她心底最柔软、最隐秘的角落。在往后的岁月里,每当生活重压让她喘不过气,每当她感到窒息和绝望,那个小小的螺旋,那片想象中的无边蔚蓝,就会悄然浮现,成为她沉默内心深处,一道微弱却永不熄灭的光。
货郎的拨浪鼓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山路尽头,带走了短暂的喧嚣,也带走了那个装着海螺壳的玻璃瓶。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闷,像一潭搅动后又迅速沉淀的死水。静姝站在人群散去的空地,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被带走了一部分魂魄。外婆扯了扯她的胳膊:“走了,妹仔,回家喂猪去。” 声音带着山民特有的、认命般的平静。
静姝低着头,默默跟上外婆的脚步。小小的身影在崎岖的山路上移动,一步三回头,目光还固执地望向货郎消失的山坳口。夕阳的余晖给陡峭的山峰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边,像巨大的、沉默的怪兽,牢牢守护着,也囚禁着这个小小的村落。山的那边是什么?是县城?是省城?还是……货郎说的,那个有金色沙滩、有巨大浪涛、有无数漂亮贝壳的“海”?
“阿妈,” 静姝忍不住,轻轻拽了拽外婆洗得发白的衣角,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梦幻的憧憬,“海……比咱溪源村大吗?比……比这座山还大吗?” 她仰起小脸,指着眼前那座高耸入云、遮蔽了大半天空的山峰。
外婆的脚步顿了一下,粗糙的手掌下意识地摸了摸静姝枯黄的头发。她顺着静姝指的方向,望向那座沉默的大山,眼神有些茫然,又似乎飘向了更远的地方,那是她一辈子也未曾离开过的群山之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下头,看着女儿那双清澈得映着晚霞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海啊……大,大得很哩。听老辈人说,海是没边的,水是蓝的,一眼望不到头,浪头打得比山还高……那都是天边外头的事了,咱们山里人,能安安稳稳活着,把肚子填饱,就是老天爷开恩了。” 外婆的语气里没有向往,只有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和对未知的天然敬畏。她拉起静姝的手,粗糙的掌心裹住女儿冰凉的小手,“走吧,回家。别想那些没影儿的事。”
静姝不再问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磨破的草鞋,一步一步踩在碎石遍布的山路上。外婆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她心头刚刚燃起的、对那片神秘蔚蓝的炽热火焰,只留下一点带着湿气的、不肯彻底熄灭的灰烬。但“没边的”、“蓝的”、“浪头比山高”这些词,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进了她的脑海。她想象不出“没边”到底有多大,“蓝”的水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和溪源村完全不同的、广阔得让人心颤的世界。
那个玻璃瓶里的海螺壳,那片想象中的“海”,成了静姝沉默童年里唯一一抹来自山外的、带着咸腥味的亮色,一个深藏心底、不敢示人的秘密。许多年后,当我们在遗物中发现那枚粗糙的、被得光滑发亮的真正海螺壳时,才恍然惊觉,那个在溪边冰水里搓洗薯块、在货郎担前痴望玻璃瓶的小女孩,她的心,从未真正被这重重大山锁住。那片沉默如海的向往,早在她还是山坳里一株无人注意的雏菊时,就己悄然萌芽,并在漫长的岁月里,被她用沉默和坚韧,滋养成了生命深处最浩瀚的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