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的拨浪鼓声早己消散在山坳深处,仿佛从未响起过。溪源村又沉回了它那浸透了湿雾的底色里,只是我的心,再无法回到从前。那玻璃瓶中灰白的小小螺旋,连同货郎那句“海里的东西,稀罕着呢”的低语,日夜在我脑海里盘旋。海,那无边无际、浪头高过山的蔚蓝,成了我贫瘠世界里一颗滚烫的种子,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既灼人又带来隐秘的甜。
村里的日子照旧被山雾裹得严严实实,沉闷得喘不过气。外公依旧沉默如山,旱烟袋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饭桌上,稀得照得见人影的苞谷糊糊里,几块稍大的薯块依然会精准地落进弟弟宝根的粗瓷碗。我捧着自己豁了口的碗,低头小口啜着清汤寡水,喉咙里习惯性地吞咽着空气。只是这一次,那渴望不再仅仅指向碗底残留的蛋羹痕迹,更多时候,我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望向那条蜿蜒隐没在重山之后的小路——那条货郎来时的路,那条想象中通往大海的路。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浓重的雾气缠绕着黑黢黢的杉木林。我正蹲在冰冷的溪边青石板上,费力搓洗着沾满泥巴的薯块,冻得通红发紫的手指在刺骨的溪水里早己麻木,只有针扎似的痛感一阵阵袭来。寒风刀子般刮过脸颊。外公罕见的没有立刻下地,他蹲在堂屋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目光沉沉地扫过我冻僵的双手和旁边那一大盆未洗完的薯块。
“阿爹,”外婆的声音从灶房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西头陈老财家的小子,昨日去村东头张先生那儿开蒙了。听讲……识了字,就是不一样哩。”
外公没吭声,只是重重吸了一口旱烟,浓烟模糊了他的神情。过了许久,他才闷闷地吐出一句:“男娃子,识几个字,总归有用。将来……兴许能去镇上找个账房先生的活计。”他顿了顿,烟锅在门槛石上磕了磕,“不像女娃,认得自己的名,会数个数,能分清谷子和稗子,也就是了。”那语气平淡,却像冰冷的溪水,瞬间浇透了我的背脊。原来,连“认字”这样的事,也是分男女,分轻重的。我低下头,更用力地搓洗着薯块,粗糙的表皮硌着冻裂的掌心,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委屈和不甘。凭什么?凭什么弟弟将来可以去镇上,可以学那些“有用”的字?而我,就只能一辈子困在这山坳里,和冰冷的溪水、泥泞的田地打交道?那货郎担子上的彩色丝线、那玻璃瓶里来自海边的螺旋,还有私塾先生偶尔讲起的山外世界的故事……这些东西,难道就永远与我无关了吗?
心底那点被海螺壳点燃的火苗,被外公的话压得几乎熄灭,却并未完全消失。它变成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沉甸甸地硌在心窝里,日夜不得安生。我变得愈发沉默,但眼睛却像溪水洗过的石子,异常清亮。挑水时,经过村东头张先生那间低矮的土坯学堂,我会故意放慢脚步。那简陋的窗口,像一个散发着奇异光芒的洞穴。里面传出孩童们参差不齐、拖着长长尾音的诵读:“人之初,性本善……”那声音穿过土墙,钻进我的耳朵,带着一种神圣又陌生的韵律,像山涧里突然奏响的仙乐。我忍不住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努力想从那窄小的窗口望进去,哪怕只看一眼先生手中的书卷,看一眼那上面密密麻麻、如同神秘符咒般的墨迹。有时,张先生那带着点沙哑、却异常清晰的讲解声会传出来,讲“天”、“地”、“人”,讲“日月星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小的火种,落在我干涸的心田上,烫得我浑身一颤。原来,头顶上那片被山峰切割成窄条、终日飘着灰雾的天空,叫“天”;脚下这长着庄稼也硌痛脚板的土地,叫“地”;而我,是“人”。仅仅是知道这些字眼,知道它们如何被念出,如何被书写,就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和充实。仿佛混沌的世界,第一次被这些清晰的字眼,劈开了一道细微的光亮。
然而,窥视是短暂的,也是危险的。有一次,我听得入神,没留意脚下湿滑的石头,“扑通”一声,肩上的半桶水全泼了出去,水桶骨碌碌滚下斜坡。学堂里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张先生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长衫,目光温和却带着询问看向狼狈的我。我吓得魂飞魄散,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去追水桶,捡起来抱在怀里,头也不敢抬,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慌不择路地逃开了,身后似乎还能听到学堂里低低的哄笑声。那羞愧和渴望交织的滋味,比溪水更刺骨。
机会像山石缝隙里渗出的泉水,来得极其艰难,且带着冰冷的现实。那年夏天,山里雨水格外多,外公侍弄了半辈子的几块薄田遭了涝,收成眼见着要大减。外公蹲在地头,看着被水泡得发黄的秧苗,吧嗒着旱烟,眉头锁得死紧,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愁苦。家里的空气比往常更加凝重,连弟弟宝根都感受到了,吃饭时不敢像往日那般吵闹。外婆更是愁得嘴角起了燎泡,夜里翻来覆去地叹气。我知道,家里快揭不开锅了。
就在这愁云惨淡的关口,张先生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他新近接了个替镇上布庄誊抄账簿的活计,需要个手脚麻利、认得些字的人帮忙磨墨、抻纸、做些打下手的活,管两顿饭,还能给几个铜子儿。
消息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潭。外婆听完,蜡黄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犹豫,最后化为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她看了看闷头抽烟的外公,又看了看在灶台边默默洗碗的我,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敢立刻开口。
晚饭是稀得能数清米粒的粥和一小碟咸得发苦的腌菜。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外公的脸隐在阴影里,只有旱烟袋一明一灭。空气凝固得像块冰。弟弟宝根扒拉着碗里的粥,嘟囔着嫌没滋味。外婆终于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放下筷子,声音又轻又颤,仿佛怕惊碎了什么:“他爹……张先生那儿……托人问静姝去不?磨墨抻纸……管饭,还给工钱……”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恳求,又迅速低下头,“家里……眼瞅着要断粮了,多几个铜板也是好的……妹仔手还算巧……”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捧着碗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我不敢抬头,不敢呼吸,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外公那边最细微的动静。时间仿佛停滞了,只有煤油灯芯噼啪爆出的小火花,和我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
外公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几乎绝望。他终于重重地磕掉烟锅里的灰烬,那沉闷的“笃”的一声,像是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他没有看我,目光浑浊地盯着墙角堆着的农具,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干涩的字:“……去吧。手脚放勤快点,别给人家添乱。”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沉甸甸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妥协。说完,他起身,佝偻着背,径首走进了里屋的黑暗里,留下一个沉默而沉重的背影。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和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我的眼眶。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汹涌的泪水当场滚落下来。外婆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眼角似乎也有些。她伸出手,隔着桌子,轻轻拍了拍我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背。那粗糙的、布满裂口的掌心传来的微温,第一次让我觉得如此滚烫。弟弟宝根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们,撇了撇嘴,继续吸溜他的稀粥。
第二天,天还未亮透,浓雾依然紧锁着溪源村。我摸索着起床,第一次不是为了去溪边洗菜或下地干活。外婆己经起来,在灶间忙碌。昏暗中,她塞给我一个用干净旧布包好的杂粮饼子,小声嘱咐:“拿着,晌午垫垫肚子。在先生那儿,眼里要有活,手脚要麻利……别……别惦记着看书,耽误了先生的正事。”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能听上一两句,也是好的。”
我用力点头,把那块还带着灶膛余温的饼子紧紧贴在胸口,像揣着一块稀世的珍宝。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清晨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腐烂落叶的气息。我深吸一口气,朝着村东头那间土坯房的方向,迈开了脚步。脚下坑洼的石子路似乎不再那么硌人,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鼓点上。浓雾弥漫,前方一片模糊,只有学堂的方向,在我心中亮着一盏无形的灯。
张先生的学堂,其实就是他家靠东的一间稍大的土坯房。屋里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几张高矮不一、被磨得油亮的旧木桌凳,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画着模糊人像的“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像。一个小小的神龛摆在孔子像下,里面是张先生家的祖宗牌位。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微酸气味,还有一种淡淡的墨香,这气味让我莫名地安心,比山里的雾气和泥土味更让我觉得亲近。
我的“差事”确实只是打下手。小心翼翼地用粗陶钵细细地研磨墨锭,看着清水在石砚里一点点变成浓黑粘稠的墨汁;在先生提笔蘸墨时,及时将裁好的粗糙黄纸抻平铺好;先生写完一页,我便轻手轻脚地移开,放到一旁晾干,再铺上新的。整个过程,我屏着呼吸,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惊扰了先生笔下流淌出来的、那些我渴望至极的神秘符号。
张先生起初并未在意我这个沉默的小帮手。他伏在桌案前,全神贯注地誊抄着那厚厚的账簿,鼻梁上架着一副断了腿、用麻线缠了好几圈的旧眼镜。他的字工整清秀,笔尖在粗糙的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啃食桑叶。这声音于我,是世间最动听的乐章。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住,贪婪地追随着先生的笔尖。那些陌生的方块字,在先生笔下一个个流淌出来:壹、贰、叁、肆……米、布、油、盐……它们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符咒,而是有了具体的形态和声音!先生有时会低声念出他正在抄写的条目:“桐油三斤……土布两丈……”每一个字音都像清泉滴落在我干渴的心底。我一边机械地磨墨、铺纸,一边在心里疯狂地、无声地跟着描摹、默念。手指在粗糙的衣襟上不自觉地划动,模仿着那些笔画的走势。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先生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那时,我正盯着他刚写好晾在一边的一页纸,上面写着“青溪镇‘裕昌’布莊總賬”。我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手指在衣襟上比划着那个“總”字复杂的笔画。
“你……认得这几个字?”先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我吓了一跳,像做错事般猛地缩回手,脸瞬间涨得通红,慌乱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不……不认得……就是……就是看先生写……”
先生沉默了片刻。他摘下那副破旧的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又重新戴上,仔细地打量着我。那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意,而是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你叫静姝?陈老石家的女娃?”
我紧张地点点头,手指用力绞着衣角。
“想认字?”他又问,声音温和了些。
我猛地抬起头,撞上先生镜片后那双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那一刻,所有的胆怯和犹豫都被一种强烈的渴望冲垮了。我用力地、清晰地点头,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喉咙里挤出一点带着哭腔的颤音:“想!先生,我……我想认字!”
张先生没再说话。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似乎在掂量着什么。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我那时无法理解的东西——或许是怜悯,或许是无奈,也或许是一丝微弱的希望。他转身,从身后一个旧木箱的最底层,摸索着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书页泛黄卷边,封面破损,用粗线歪歪扭扭地重新钉过。他拂去上面的灰尘,递到我面前。
“喏,”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这是旧的《三字经》。磨墨铺纸的空隙,自己翻翻看吧。有……看不明白的笔画,可以问我。”他顿了顿,补充道,“别耽误了活儿。”
我伸出冻得通红、带着细小裂口的手,指尖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当那本薄薄的、散发着陈旧纸张和墨香的小册子终于落入我掌心时,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酸楚同时冲上鼻尖。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粗糙的封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我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湿。我紧紧攥着那本书,像攥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像攥住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钥匙。对着张先生,我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去,喉咙哽咽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无声的鞠躬里,是我全部卑微的感激和无法言喻的狂喜。窗棂透进来的微光,正好落在我低垂的头顶和那本破旧的书册上,那一刻,我仿佛被一种圣洁的光笼罩。
从此,那本破旧的《三字经》成了我灵魂的食粮。磨墨的空隙,铺纸的间隙,甚至是先生起身喝茶的片刻,我都如饥似渴地翻开那本薄薄的书册。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陌生又亲切的墨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崭新的世界在我眼前洞开。我贪婪地辨识着它们的模样,在心里反复描摹它们的笔画,想象着它们的声音。最初是依葫芦画瓢,死记硬背。渐渐地,那些笔画仿佛在眼前活了过来,组合成我能理解的意象:“人”,像两条腿站立着;“山”,就是溪源村周围那些连绵起伏的屏障;“水”,就是门前那条冰冷刺骨的溪流……这种奇妙的联结让我兴奋得指尖发麻。
偶尔遇到实在无法揣摩其意的字,比如“苟不教,性乃迁”中的“苟”和“迁”,我会趁着先生歇息时,鼓足勇气,指着书上那个字,声音细若蚊蚋地问:“先生……这个……念什么?是……是什么意思?”每一次开口,心都跳得像要撞出胸膛,脸颊烧得滚烫,生怕打扰了先生,惹来厌烦。
张先生有时会从账簿上抬起头,扶扶破眼镜,看一眼我指的字,简短地答:“‘苟’,念gǒu,是‘如果’的意思。‘迁’,念qiān,是‘改变’。”有时他只是摆摆手,示意我稍等。我便立刻噤声,屏息凝神地等待,像等待神明降下谕旨。等到他终于得空,会多解释两句:“‘苟不教’,就是如果不加以教导,‘性乃迁’,他本来的性情就会变坏了。” 他解释得并不生动,甚至有些刻板,但每一个字落在我耳中,都如同甘霖。我拼命点头,把这些解释连同那个字的模样,死死刻进脑子里。那些字词的意义,连同先生那带着乡音的解读,像一束束微弱却执拗的光,艰难地穿透了我眼前由重山和贫困筑起的厚重壁垒。
学堂窗外,有村童好奇地探头探脑,有时会指着我嗤嗤地笑:“看,陈家的妹仔也在‘读书’哩!” 那笑声里并无多少恶意,更多是孩童看到新奇事物的本能反应。我从不理会,甚至连头都很少抬起。我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掌心那几页薄薄的、发黄的纸张上,系在先生笔端流淌出的每一个墨字上。那些字,是货郎担子上缤纷的彩色丝线,是玻璃瓶里灰白的海螺壳,是比溪源村的山更高的浪涛,是我能抓住的、通往山外广阔天地的唯一绳索。我的世界,第一次被这些方方正正、承载着无穷意义的符号照亮了。即使在寒冬腊月,蹲在溪边青石板上洗那永远洗不完的薯块,冻得手指失去知觉,只要在心里默念一遍白天新认得的几个字,默写它们的笔画,一股奇异的暖流就会从心底升起,暂时驱散了刺骨的寒冷和沉重的疲惫。
然而,这束来之不易的光,注定要在动荡的时局中摇曳飘零。我跟着张先生抄账、认字的日子,像溪源村山涧里一道短暂而珍贵的清流,流淌了大约一年光景。那本破旧的《三字经》己被我翻得更加破旧,书页边缘卷曲毛糙,但上面的墨字,却深深印入了我的骨髓。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如同夏日山坳里骤然砸下的冰雹。起初是货郎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他担子里的货品也日渐稀少,盐巴成了最金贵的东西,煤油几乎绝迹,连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和丝线也难得一见了。货郎黝黑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惶和疲惫,跟村里人低声交谈时,话语里总夹杂着“乱”、“兵”、“跑反”这些令人心惊肉跳的字眼。村人们围着他,脸色凝重,交换着忧虑的眼神,压低的议论声像山风一样在狭窄的村巷里盘旋,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张先生也变得异常沉默。他誊抄账簿时常常走神,笔尖悬在纸上久久不动。有时外面传来几声异常的狗吠,或是山路上有陌生的急促脚步声,他都会猛地抬头,侧耳倾听,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警觉和忧虑。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我提问时耐心解答,更多时候是紧锁着眉头,摆摆手让我自己看,或者干脆简短地说一句:“莫问了,做事。”学堂里的空气变得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那是一个沉闷得让人窒息的午后,天空堆积着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一丝风也没有。我正专心地将先生刚写好的一页账簿轻轻移到角落晾干,指尖感受着墨迹未干的微润。突然,一阵极其尖锐、凄厉,从未听过的、撕裂空气般的巨大嗡鸣声由远及近,像无数恶鬼在头顶同时尖啸!
那声音太恐怖了,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力量,瞬间刺穿了溪源村亘古的沉闷!我浑身汗毛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桌上的粗陶笔洗被震得“哐当”一跳,墨汁泼溅出来,在黄纸上洇开一大片狰狞的污迹。
“趴下!快趴下!” 张先生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猛地从凳子上蹿起,动作快得不像一个清瘦的老者,一把将我拽倒,死死按在冰冷坑洼的泥地上。他自己也紧跟着伏下,用身体尽可能地护住我的头。
几乎就在同时,一阵沉闷得如同巨锤擂地的爆炸声,从山坳外面很远的地方隆隆传来!地面在身下剧烈地颤抖,土坯房的屋顶簌簌地落下灰尘,扑了我满头满脸。窗棂上的旧纸被震得哗哗作响。那恐怖的尖啸声并未停止,反而更加密集地从头顶掠过,像无形的巨镰在反复切割着空气。每一次爆炸声传来,都伴随着大地的震颤和张先生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栗。我被他死死按着,脸紧贴着冰冷的泥土,鼻子里呛满了灰尘和霉味。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西肢百骸都冻僵了,只剩下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闷响。世界只剩下那撕裂耳膜的尖啸、沉闷的爆炸、大地的颤抖和浓重的死亡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那恐怖的尖啸声终于渐渐远去,消失在群山之外。爆炸声也停歇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只有远处隐约传来模糊的哭喊声和狗疯狂的吠叫。
张先生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他剧烈地咳嗽着,撑着地面艰难地坐起身。他破旧的眼镜滑到了鼻尖,镜片上蒙着厚厚的灰尘,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还在微微哆嗦。他抖着手,摸索着把眼镜扶正,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学堂:翻倒的凳子,泼洒的墨汁,地上厚厚的尘土,还有那本被灰尘覆盖、被墨汁污损的账簿。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蜷缩在地上,还保持着被按倒的姿势,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脸上沾满泥土和泪水混合的污迹,眼神空洞,充满了巨大的惊恐。
“静姝……” 先生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没事了……起来吧。”他伸出手,想拉我。
我却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般向后缩去,目光惊恐地扫过被墨汁彻底污毁的账页,仿佛那上面沾染了致命的毒药。完了!先生的活计!我闯祸了!巨大的恐惧和自责瞬间压倒了刚才的惊吓。
先生的手僵在半空,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明白了我的恐惧。他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叹息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不怪你……不怪你……”他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世道……乱了……彻底乱了……”
他颓然地坐回那张瘸腿的旧木椅上,佝偻着背,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望着窗外铅灰色的、死寂的天空,久久不语。学堂里弥漫着墨汁、尘土和绝望混合的刺鼻气味。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疲惫而哀伤,像即将熄灭的烛火。“静姝,”他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悲凉,“你……回家去吧。这工……没了。往后……学堂,恐怕也开不成了。这世道……唉……”
最后那一声叹息,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彻底砸碎了我刚刚点亮不久的世界。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回家?回那个只有稀粥和冰冷溪水的家?回那个永远只有弟弟碗里有蛋羹的家?回那个被重重大山死死锁住、连货郎都不再来的溪源村?那我刚刚认识的那些字呢?那本破旧的《三字经》呢?那片刚刚在心底升起的、模糊却充满希望的光呢?
先生不再看我,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我离开。他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那么佝偻、脆弱,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外面,溪源村死一样的寂静。没有鸡鸣,没有狗吠,没有人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有门缝里透出惊恐窥探的眼睛。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沉重地压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山风呜咽着穿过空荡荡的村巷,卷起尘土和几片枯叶。
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个小小的、用破布缝制的包袱。里面,除了外婆给的杂粮饼子,还藏着那本破旧的《三字经》。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书册坚硬的棱角。这触感让我从巨大的绝望和麻木中找回了一丝微弱的感觉。我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那粗糙的包袱皮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浸湿了布料。不是放声大哭,而是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悲恸。那刚刚触摸到的、用识字构建起的、通往山外世界的一线天光,就在那撕裂天空的尖啸声中,被无情地掐灭了。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的山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溪源村那些熟悉的泥墙黑瓦,那些陡峭的山峰,此刻在我眼中不再是沉默的守护者,而是冰冷、狰狞的巨大牢笼,将我,将我的识字梦,将我对海的幻想,死死地囚禁在这片弥漫着死亡和绝望气息的浓雾里。
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昏暗的堂屋里,外公依旧蹲在门槛上抽烟,吧嗒吧嗒的声音比往日更沉闷,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看不清表情。外婆正焦急地往一个破麻袋里塞着几个杂粮饼子和几个煮熟的薯块,动作慌乱。弟弟宝根缩在角落的柴草堆旁,小脸煞白,满是惊恐的泪痕。
“回来啦?”外婆抬头看见我,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强装的镇定,“快!收拾点紧要东西!刚听人说……有‘兵’从山外头过来了……要‘跑反’!躲到后山老林子里去!”她一把将我拉过去,把一个更小的包袱塞进我怀里,“拿着!快!”
“跑反”……这个词像冰锥刺进耳朵。我抱着那个小包袱,里面装着我的破衣服和那本《三字经》。手指下意识地用力,死死攥紧了包袱皮,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力量。外公终于站起身,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看了一眼外婆塞好的麻袋,又看了一眼抱着小包袱、满脸泪痕和尘土的我,目光在我怀里那个凸起的书本形状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沉重如山的忧虑,有对未知灾难的恐惧,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对眼前这个沉默女娃命运的茫然。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疲惫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死寂的堂屋里显得格外沉重。他弯下腰,用粗糙黝黑、布满老茧的手,一把扛起了那个装着全家最后一点口粮的破麻袋,动作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决绝。
“走。”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石头。
外婆慌忙吹熄了堂屋里那盏昏黄的煤油灯。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源消失,整个屋子瞬间沉入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浓重的黑暗里,只有外公扛着麻袋的沉重喘息声,弟弟压抑的啜泣声,还有我怀里,那本《三字经》坚硬的棱角透过薄薄的包袱皮,紧紧抵着我的心口。那坚硬的触感,在一片混乱与绝望的黑暗里,竟成了唯一真实、唯一可依靠的存在。
我跟着外公和外婆,深一脚浅一脚地融入屋外更浓重的黑暗和未知的恐惧里。溪源村死寂一片,只有风在呜咽。后山的方向,影影绰绰己经能看到其他村民惊慌逃窜的身影,像一群被惊散的蝼蚁。
山路崎岖陡峭,夜色如墨。我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包袱,跟着家人跌跌撞撞地奔逃。每一次摔倒,膝盖磕在冰冷的石头上,手掌擦破渗出血珠,我都死死护住胸口那本书的位置。恐惧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心脏,但心底那点被文字点燃过的微光,并未完全熄灭。它变成了一颗被深埋进冻土的种子,紧紧依偎着怀中那本染了墨迹、沾了灰尘的《三字经》。这本书,这些字,是我贫瘠生命里第一束真正属于自己的光。纵使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纵使世界在崩塌碎裂,只要这束光还在心底,只要指尖还能触摸到那些方正的笔画,我知道,那个山坳里的雏菊,就还没有被这世道的冰霜彻底冻僵。
识字,这艰难获取的钥匙,在战乱的寒流中虽被强行折断,却终究没有丢失。它沉入心底最深处,化为沉默中滋长的根脉——纵然硝烟遮蔽了私塾窗外的天光,那本洇染墨渍的《三字经》却己在我灵魂里刻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从此,山再高,雾再浓,也锁不住一颗被文字照亮过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