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内的死寂被一种更深沉、更诡异的震撼所取代。琉璃宫灯温暖的光线下，那片被污泥覆盖、又被滚烫银针点刺过的“地涌金莲”瓣片，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又像一个颠覆常理的神迹。污泥被烫开的小小缺口下，纯净的翠绿生机勃勃，之前狰狞的灰黑毒纹荡然无存，仿佛被那恶臭的污泥彻底吞噬、净化。
冯保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钉在那抹纯净的翠绿上。他深陷的眼窝里，翻江倒海的惊愕渐渐沉淀，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那潭水表面冰封，底下却涌动着滔天的巨浪——是对这荒谬绝伦却又铁证如山的“污泥化毒”之法的巨大震撼，是对自己先前滔天杀意和误判的后怕，以及……一种被强行扭转认知后、对地上那滩“烂泥”重新燃起的、冰冷而极具分量的审视！
这不再是蝼蚁，不再是药引，甚至不再是需要拷问的囚徒。
这……是钥匙！一把关乎他冯保性命、解开这剧毒奇珍的唯一钥匙！
他缓缓放下手中那根依旧带着灼热余温的银针。指尖传来细微的灼痛感，却远不及他内心受到的冲击。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被他强行按捺住。
“把他……抬下去。”冯保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依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极寒的冰层下凿出，带着一种重新凝聚的、不容置疑的威权，以及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用最好的药。”他补充道，目光终于从矮几上的“证物”移开，落回昏迷的李福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杀意，却也没有感激，只有一种评估稀世珍宝般的冰冷专注。“让老钱……亲自守着。”
侍立一旁的何秉笔身体猛地一颤！“最好的药”？“老钱亲自守着”？督公对这厨子的重视程度，瞬间拔高到了一个令人心惊的高度！这己经远超对一个“有用之人”的范畴！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躬身：“奴才遵命！”
“本督……要他活着。”冯保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如同最坚固的枷锁，牢牢套在了李福的性命上。“必须……活着。”
最后西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精舍内每一个人的心上，也宣告了李福身份的根本性转变——从一个随时可弃的囚徒，变成了督公冯保续命计划中不可或缺的、需要全力保全的核心环节！
“是！”何秉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立刻挥手示意。两个内侍上前，动作比之前拖拽时轻柔了百倍，小心翼翼地将如同破布娃娃般的李福抬起，仿佛抬着一件价值连城的易碎瓷器，迅速退出了精舍。
门被无声地关上，隔绝了那浓烈的恶臭和血腥。精舍内只剩下檀香、暖意，以及矮几上那无声诉说着离奇真相的几样物品。
冯保依旧端坐不动，如同入定的石佛。他缓缓伸出手，没有去碰那纯净的瓣片，也没有去碰那污秽的污泥，而是拿起了那片被污泥“净化”过、毒纹消失的瓣片。指尖感受着那翠绿叶片的冰凉触感和勃勃生机，深陷的眼眸中，冰层下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荒谬……却又真实！
污秽……竟成了解药！
这个叫李福的厨子……他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那碗“三酸开泰”……是否也是某种他不理解的“解毒”之法？
巨大的疑团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冯保的心头。但此刻，比探究秘密更迫切的，是活下去！是利用这离奇的方法，真正化解体内的剧毒！
他缓缓闭上眼，将那片纯净的瓣片放入口中。这一次，他咀嚼得异常缓慢，异常专注。磅礴的清冽能量再次冲刷脏腑，压制着燥火败血，但这一次，冯保的感知更加清晰——他能感觉到，在那清冽之下，似乎依旧潜伏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阴寒！那是未被彻底化解的余毒！
果然！仅靠服用瓣片，无法根除！那污泥……是化毒的关键！必须按照李福那腌臜的方法……浸泡？
一想到要将那恶臭扑鼻、混杂着粪便蛆虫的污泥，与自己续命的奇珍混合，甚至……可能要用在自己身上？冯保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滚，强烈的厌恶感几乎冲破他冰封的面具。他是谁？他是东厂督公，冯保！是站在大明权力巅峰、生杀予夺的阎罗！怎能沾染那等污秽之物？！
然而，脏腑深处那丝顽固的阴寒，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时刻提醒着他死亡的临近。求生的本能，最终压倒了那深入骨髓的洁癖与傲慢。
他猛地睁开眼，冰寒的目光锐利如刀，射向侍立一旁的何秉笔：
“老何。”
“奴才在！”
“准备一间……净室。”冯保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其压抑的、不易察觉的波动，“要……绝对干净。”
“是！”何秉笔心中一凛，立刻应道。
“再去……”冯保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吐出的是世间最污秽的字眼，“……取一罐……那种泥。”他指向地上那个散发着恶臭的陶罐，“要……新鲜的。”
何秉笔的身体瞬间僵硬，脸上血色褪尽！督公……督公竟然真的要用那种泥？！但他不敢有丝毫质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躬身道：“奴才……遵命！”
“还有，”冯保的目光扫向那个装着新鲜“地涌金莲”的玉盒，声音恢复了冰冷，“准备玉盆，清水，银勺，细纱滤网……所有东西，都要新的，本督……要亲自处理。”
“是！”何秉笔立刻记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督公这是要……亲自炮制那“污泥解药”？！
“另外，”冯保最后补充了一句，目光投向精舍紧闭的房门，仿佛穿透了重重阻碍，看到了刑房后面那间柴房，“李福醒来……立刻报我。”
“奴才明白！”
何秉笔躬身退下，脚步无声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精舍内再次只剩下冯保一人。他缓缓靠回软枕，闭上眼睛，胸膛微微起伏。指尖残留着那翠绿叶片的冰凉触感，鼻端似乎还萦绕着那污泥的恶臭，脏腑深处则蛰伏着那丝阴寒的余毒。
生与死，纯净与污秽，无上威权与卑微求生……这一切，都在这间温暖的精舍内，在这个位极人臣的太监心中，激烈地碰撞、交织。为了活下去，为了握住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冯保，似乎不得不向那世间最不堪的污秽……低头。
而此刻，在刑房后面那间阴暗潮湿的柴房里，李福的命运，也随着冯保这道“必须活着”的命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他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那堆霉变的干草上，身下甚至被内侍临时垫上了一层还算干净的粗布。老钱那张沟壑纵横、麻木的老脸再次出现，但这一次，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不再是看一块烂肉，而像是在看一件督公亲自吩咐要“修好”的贵重物品。
老钱带来的不再是那刺鼻的“生肌散”，而是一个散发着浓郁药香、触手温润的白玉小盒。盒内是色泽如膏、晶莹剔透的碧绿色药膏——真正的宫廷秘药，千金难求的“玉髓续断膏”！
老钱的动作依旧麻利，却不再粗暴。他用银刀小心地割开李福身上染血的旧布条，动作轻柔了许多。当那触手温润、散发着清凉气息的碧绿药膏被均匀涂抹在深可见骨的伤口上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感瞬间压倒了之前的灼痛！伤口仿佛被温凉的泉水包裹，剧痛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痒的生机感。
“算你……祖坟冒青烟……”老钱一边涂抹，一边用他那嘶哑的嗓音，极其罕见地嘟囔了一句，浑浊的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感慨，“督公……亲自吩咐……用这‘玉髓续断膏’……”
李福在昏迷中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药力的神效，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破碎的呼吸也稍稍平稳了一些。
柴房的门被严密看守，空气里弥漫着珍贵药香和霉味混合的古怪气息。老钱处理完伤口，没有离开，而是拖过一个破旧的马扎，在柴房角落坐了下来，浑浊的眼睛如同两盏微弱的鬼火，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牢牢地锁定在昏迷的李福身上。
督公有令：必须活着。
而他老钱，就是这道命令最忠实的看守者。这只曾经卑微如尘的蝼蚁，此刻，成了东厂这座黑暗堡垒中，一颗被强行点亮的、关乎督公性命的……活命灯芯。
柴房外，风声呜咽，卷过东厂高耸的围墙，带着初冬的寒意。而精舍内的冯保，正面对着那罐散发着恶臭的污泥，和那株纯净的奇珍，开始了艰难的抉择。为了活下去，他必须亲手将这两样天差地远的东西，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混合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