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黑暗,不再是无边无际的吞噬,而变成了一种粘稠、沉重的包裹。李福的意识像沉在深海底的破船,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托举。
最先回归的是感知。
不是视觉,触觉先一步苏醒。身下不再是冰冷刺骨的石板或霉变干草的粗粝,而是一种带着奇异温润的柔软,仿佛垫了一层……布?粗糙,但干燥,隔绝了地面的寒气。紧接着,一股极其强烈的、混合着浓重药香的气息霸道地钻入鼻腔——不是老钱那刺鼻灼痛的“生肌散”,而是一种清冽、温润,带着草木精华和冰雪气息的幽香,丝丝缕缕,如同实质般缠绕着他,沁入肺腑,甚至……渗入他遍布全身的伤口!
这香气……如此熟悉!李福混沌的意识被猛地刺了一下!是那“地涌金莲”的清冽!但更浓郁,更精纯!仿佛浓缩了千百倍的精华!
伴随着香气而来的,是身体的感觉。那之前如同烧红烙铁般啃噬着他每一寸皮肉、深入骨髓的灼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清凉和麻痒!伤口处不再是撕裂的剧痛,而是仿佛浸泡在温凉的泉水中,无数细小的、充满生机的触须在轻轻舔舐、修补着他残破的躯体。这感觉太过舒适,太过陌生,以至于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呃……”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这声音惊动了角落的黑暗。
“醒了?”一个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枯木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毫无情绪的陈述,却像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李福那点不真实的舒适感。
李福猛地一个激灵!混沌的意识如同被投入冰水,瞬间清醒了大半!是那个活阎王般的老钱!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刚刚复苏的心脏!他回来了!冯保……冯保发现毒了?要杀他了?!最后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精舍的奢华,地毯的柔软,冯保那双冰封刺骨、饱含杀意的眼睛,矮几上那狰狞的毒纹瓣片……还有自己那嘶哑绝望的辩解……污泥……粪坑……恶臭……
完了!他一定被当成居心叵测的毒害督公的逆贼了!老钱在这里,是来送他上路的?还是……要让他体验比死更恐怖的刑罚?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李福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想要挣扎起身!他要逃!哪怕爬也要爬出去!
“唔——!”然而,身体刚一动弹,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瞬间从西肢百骸传来!那深入骨髓的清凉麻痒感在剧烈的动作下瞬间化为尖锐的刺痛!仿佛无数刚刚开始愈合的嫩肉被硬生生扯开!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跌回那层粗布上,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伤口处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再次昏厥过去。但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弥漫,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不能死!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肮脏的柴房里!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试图在黑暗中寻找老钱的位置。借着柴房门口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他终于看清了角落里的轮廓——那个佝偻着背、如同枯树般的身影,正坐在一个破旧的马扎上,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两点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光,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他!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看烂肉般的麻木,也不是纯粹的杀意,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冰冷的探究,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骨子里的秘密。
“别……别费劲……”老钱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督公……要你活着。骨头……刚接上……筋……刚续上……乱动……就真成……废人了。”
督公……要你活着?!
李福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擂了一下!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瞬间冲垮了恐惧!他没死?冯保……没杀他?反而……要救他?为什么?!他明明献上了剧毒的“地涌金莲”,还用了那污秽不堪的污泥……冯保应该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才对!
这巨大的转折如同天方夜谭,让李福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充满惊疑地瞪着角落里的老钱。
老钱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评估他震惊的真伪。然后,他慢吞吞地、用一种极其古怪的语气,嘶哑地问道:
“你……可知……为何……没死?”
为何没死?李福的脑子疯狂转动。污泥!是污泥!他最后的嘶喊!冯保……验证了?那恶臭的污泥真的能化去“地涌金莲”的剧毒?!所以……所以他才有了价值?从一个将死的囚徒,变成了一个……能提供解毒之法的“工具”?
这个认知如同闪电划破黑暗,瞬间点亮了李福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但同时,一股更深的寒意也随之升起——他成了冯保续命的工具!一个必须活着,但命运完全被对方捏在手里的工具!随时可能被榨干价值,然后像垃圾一样丢弃!
老钱看着他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他不再追问,只是嘶哑地、如同宣判般地说道:
“玉髓续断膏……督公……亲自赏的。”
“这药……能接骨续筋……生肌活肉……”
“你这条命……现在是……督公的。”
“养着……别死。”
“等督公……召见。”
玉髓续断膏!督公亲自赏的!
李福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虽然只是个御厨,但也听说过这传说中的宫廷续命圣药!据说有白骨生肌之效,千金难求,连王公大臣都未必能用得上!冯保……竟然把这等奇药用在他身上?!
巨大的震撼和随之而来的沉重压力,几乎让李福喘不过气。这份“恩典”太重了!重到他根本承受不起!这绝不是恩赐,这是最昂贵的枷锁!将他这条命,彻底和冯保的生死绑在了一起!
他艰难地喘息着,感受着伤口深处那奇异的清凉麻痒感,那是“玉髓膏”在发挥神效,修复着他残破的身体。但这舒适感此刻却像无数冰冷的针,刺穿着他的神经。他成了冯保温房里精心养护的……药引?或者说,一个掌握着关键解毒步骤的……活体说明书?
老钱不再说话,重新缩回角落的阴影里,只剩下那两点鬼火般的目光,如同最忠实的狱卒,牢牢地锁定着他。
柴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李福自己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以及伤口深处那持续不断的、象征着生机与枷锁的麻痒感。身下粗布的触感,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珍贵药香,角落里那冰冷注视的目光……这一切都在提醒着他:他活下来了,用那污秽不堪的污泥,换来了这间东厂柴房里的“一线生机”。
但这生机,通向的究竟是真正的生路,还是另一条更漫长、更黑暗的囚笼之路?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门口缝隙透进来的那丝惨淡光线。光线中,细微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鼠,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根溜过,绿豆般的眼睛警惕地瞥了草堆上的他一眼,又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李福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闭上了眼睛。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更加浓郁的血腥味。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刚刚涌上喉头的那股混杂着恐惧、茫然、屈辱和一丝微弱不甘的复杂情绪,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不能死。
要活着。
至少……要弄明白,那碗“三酸开泰”,在这位东厂督公的棋盘上,到底……还有没有分量?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火星,微弱,却顽强地燃烧在他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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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房里的死寂,不再是纯粹的黑暗与绝望,而是被一种粘稠的、充满张力的寂静所取代。李福紧闭着眼,身下粗布的触感,空气中浓得几乎实质化的“玉髓续断膏”药香,以及角落里老钱那两道如同冰冷探针般的目光,都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督公……亲自赏的……”
“你这条命……现在是……督公的。”
老钱那嘶哑的宣判,如同淬了冰的锁链,牢牢捆住了他的灵魂。
活着?用这宫廷秘药续命?这突如其来的“恩典”,比任何酷刑都更让李福感到窒息和屈辱。他成了什么?一件被精心修补的工具?一个关乎冯保性命的活体药引?那污泥化毒的秘密,竟成了他唯一的价值,也是他脖子上最锋利的绞索!
脏腑深处翻涌着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不是为了那污秽的污泥,而是为了自己这卑贱如尘、生死不由己的命运。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试图用这点痛楚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不能吐!不能流露出半分!在这活阎王老钱的注视下,任何情绪都可能成为催命符!
他强迫自己专注于身体的感受。那“玉髓续断膏”的药力确实神异无比。之前如同被烈火焚烧、寸寸断裂的筋骨,此刻浸润在一种温凉奇异的生机之中。深可见骨的鞭伤处,麻痒感越来越强烈,那是新肉在疯狂滋长。断裂的肋骨处,虽然依旧剧痛难当,但每一次呼吸带来的不再是撕裂般的绝望,而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包裹、固定,痛苦在可忍受的范围内缓慢消退。
这感觉……太诡异了。一边是身体在快速修复,生机在顽强地勃发;一边是灵魂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在权力的阴影下瑟瑟发抖。冰与火的煎熬,在他残破的躯壳里激烈地碰撞。
时间在柴房这方寸之地失去了意义。只有门口缝隙透进来的光线由惨淡变得微亮,再由微亮转为昏黄,宣告着白昼的流逝。送饭的来了两次,不再是冰冷的残羹剩饭,而是温热的、熬得浓稠的白米粥,甚至里面还飘着几丝切得极细的肉糜!看守的内侍沉默地将碗放在门口,眼神复杂地扫过草堆上的李福,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敬畏,又迅速退开。
老钱始终如同泥塑木雕般坐在角落的马扎上。他不说话,极少动作,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如同最精准的尺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李福身上逡巡一遍,重点落在他被布条包裹的伤口处,似乎在严密监控着药效和伤势的变化。有一次,李福因为伤口的麻痒难忍,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挠肋下,老钱嘶哑的声音立刻如同鬼魅般响起:
“痒……是好事……别动。”
声音冰冷,不带感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李福伸到一半的手如同被冻僵,硬生生停在半空,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在这双眼睛下,他连挠痒的自由都没有!
耻辱感和无力感如同毒藤,缠绕着李福的心。他只能僵硬地躺着,像一具被精心护理的木偶,被动地感受着身体一点点“被修复”。每一次吞咽那温热的肉粥,都像是在吞下屈辱的砝码,加重着他灵魂上的负担。冯保的影子,如同巨大的阴霾,笼罩着柴房的每一寸空间。那双冰封的、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随时会穿透墙壁,将他彻底看穿。
在身体修复的麻木和灵魂煎熬的间隙,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磷火,顽固地、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中闪现——**“三酸开泰”**!
那碗汤!那碗他倾注了所有厨艺智慧、融合了三种奇酸、只为自救而烹调的汤!冯保喝了!而且……似乎有效?至少在“地涌金莲”的剧毒爆发之前,它似乎压制了冯保体内的某种东西!
这碗汤,和这污秽的污泥,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污泥是冯保为了活命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的“解药”,是权宜之计,是肮脏的妥协!而那碗“三酸开泰”,却是他李福堂堂正正的厨艺!是他身为御厨的证明!是他智慧和能力的体现!
污泥的价值,是冯保强加给他的枷锁。
而“三酸开泰”的价值,才是他李福立足的根本!
这个认知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弱曙光,给了李福一丝喘息的空间。他不再是完全被动等待宰割的“药渣”,他还有筹码!一个或许能让他摆脱污泥枷锁、重新以“御厨”身份立足的筹码!冯保需要活下去,除了污泥,那碗汤……或许也是他需要的!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野草般在李福心中疯长。他开始在脑海中疯狂地复盘那碗“三酸开泰”的每一个细节:选材的火候,三种酸味的配比,熬煮的时间,最后那画龙点睛的融合……他一遍遍地推敲,试图找出它可能对冯保体内那诡异“燥火败血”之毒产生作用的原理。是那极致的酸味压制了燥火?还是其中某种食材的性味调和了败血?
然而,巨大的疑问也随之而来:冯保知道吗?他是否还记得那碗汤?他是否……会在意一个厨子的“手艺”,而不是只盯着那能首接“化毒”的污泥?
冯保那冰封的、毫无感情的目光再次浮现在李福眼前,让他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瞬间摇曳不定。在那位视人命如草芥的东厂督公眼中,厨艺和污泥,究竟哪个更有分量?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牵扯着肋下的伤口,剧痛让李福瞬间弓起了身体,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都呛了出来,喉咙里满是血腥味。
角落里的老钱猛地站起,动作快得不像个佝偻老人。他几步跨到草堆前,枯瘦冰冷的手如同铁钳般瞬间扣住了李福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一股阴冷的气息顺着手腕瞬间探入李福体内!
李福痛得几乎窒息,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老钱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李福因剧咳而涨红的脸,又低头感受着他手腕脉搏的狂跳,似乎在分辨这是伤势反复,还是……别的什么。片刻后,他松开了手,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肺脉……不稳……别想太多……养神。”
说完,他慢吞吞地走回角落的马扎,重新坐下,但那双鬼火般的眼睛,盯得更紧了。
李福在草堆上,大口喘息,心有余悸。刚才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被一条毒蛇缠住!老钱……他不仅仅是看守!他懂医理!他在监视自己身体的每一丝变化,甚至……可能察觉到了自己剧烈波动的情绪!
冷汗浸透了单衣,紧贴在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上,带来一阵不适的冰凉。李福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再次闭上眼,将翻腾的思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在冯保的召见到来之前,在老钱这双毒蛇般的眼睛注视下,他必须像个真正的“工具”一样,麻木地活着,被动地“被修复”。
活下去。
等待。
然后,在冯保那双冰封的眼睛前,用那碗“三酸开泰”,赌一个真正属于“御厨李福”的未来!
柴房外,夜色渐浓,风声呜咽,卷过东厂高耸的围墙,带着初冬刺骨的寒意,也带来了远方更楼单调而悠长的回响。时间,在这座黑暗堡垒的最底层,缓慢地、沉重地流淌着,为下一次惊心动魄的会面,做着无声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