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长廊仿佛没有尽头,两侧高耸的石墙挤压着惨淡的光线,投下浓重的阴影。李福拖着沉重的脚步,每一步都牵扯着肋下箭伤传来尖锐的钝痛,额上冷汗涔涔,灰色的粗布号衣紧贴在湿冷的背上。前方,老钱佝偻枯瘦的背影如同引路的幽灵,沉默而缓慢地移动着,每一步都踩在长廊单调的回响上,也踩在李福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想好了……再说。’
‘尤其是……那碗……什么酸……’
老钱那嘶哑如沙砾摩擦的声音,低得只有他能听见,此刻却如同惊雷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炸响。提醒?引导?还是……更深沉的试探?这老阎王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到底是为什么?
就在这极致的紧张和身体剧痛的双重煎熬下,一股极其熟悉、却又无比遥远的味道,毫无预兆地钻入他的鼻腔——是檀香!精舍里昂贵的檀香!这清冽、沉静、带着遥远山林气息的香味,瞬间刺破了他竭力维持的伪装,如同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
***
不是明朝的柴房,不是东厂的长廊。
是逼仄、闷热、弥漫着廉价油烟和汗酸味的后厨!巨大的不锈钢工作台反射着惨白刺眼的灯光,晃得人眼晕。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抽油烟机轰鸣、锅铲碰撞的刺耳噪音、还有领班尖利刻薄的斥骂:
“陈默!你他妈眼睛长后脑勺了?!看看你切的这姜丝!狗啃的都比这齐整!二流帮厨就是二流帮厨,烂泥扶不上墙!”
领班那张油腻的胖脸因为愤怒而扭曲,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周围其他帮厨投来的目光,有麻木,有嘲讽,有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被斥骂的那个男人叫陈默。他低着头,死死盯着砧板上那堆被骂作“狗啃”的姜丝,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手指因为长时间握刀而僵硬酸痛,虎口处磨出的水泡早己破皮,渗着血丝,沾上姜汁,火辣辣地疼。
不是这样的……他在厨师学校,刀工是拿过优的!老师夸他有灵性!可进了这所谓的“高级”餐厅,他永远只能切配,永远只能打荷,永远只能听这些粗鄙的呵斥!他那些关于味道的奇思妙想,那些精心研究的配比,在领班眼里,不过是“不务正业”、“异想天开”!
高考落榜的阴影,父母失望又强装理解的叹息,亲戚朋友“读个破技校出来能有什么出息”的窃窃私语……如同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套在他身上。他以为凭手艺能闯出一条路,可现实是,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在这油烟弥漫的角落,当一个被人呼来喝去的“陈帮厨”。
“呃……”长廊的阴冷和李福身体的剧痛,将他猛地从那窒息闷热的现代后厨拉回现实。他踉跄了一下,肋下传来的撕裂感让他眼前发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那被当众羞辱的无力感,那无论怎么努力都看不到希望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此刻的恐惧,带来一种更深沉的、刻入骨髓的绝望和……不甘!
凭什么?!凭什么在现代,他只能当个被人踩在脚下呼来喝去的帮厨?凭什么到了这该死的明朝,他还是只能当一个被污泥捆绑、被秘密勒紧脖子、生死全在别人一念之间的蝼蚁?!
这股不甘,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熔岩,在他濒临崩溃的心底疯狂涌动!老钱的提醒,像投入这熔岩中的一颗火星。
“三酸开泰”!
那是他在这个黑暗时代,唯一属于他手艺的证明!不是污泥!不是那肮脏的、强加给他的价值!是他用脑子,用双手,用他对味道的理解,创造出来的东西!冯保喝了!而且……它有效!
‘督公……问话……想好了……再说……’
老钱嘶哑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奇异的催促意味。李福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那扇越来越近、雕刻着狴犴兽首、散发着无形威压的精舍大门!那扇门后,是掌握生死的东厂阎罗!
两世为人遭受欺凌和压迫,一股被现代失意和此刻面临绝境共同催生出的情绪浮上心头。那是一种想要孤注一掷的狠厉,如同破土的毒芽,疯狂地滋生出来!
他受够了!受够了当那个唯唯诺诺、任人宰割的二流帮厨!受够了当这个在污泥里打滚、在秘密中挣扎的李福!他要活!但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活!他要让冯保知道,他李福的价值,不仅仅在那恶臭的粪坑泥里!更在他这双手,在他这碗凝聚了所有不甘与智慧的——“三酸开泰”里!
就在他心念电转,眼神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时,前方引路的老钱,脚步再次几不可察地顿住。精舍大门己在眼前,两侧肃立的内侍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老钱没有回头,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一些。他枯瘦的手指,极其隐蔽地、如同拂去灰尘般,在李福后腰被灰色号衣掩盖、涂抹了深褐色药膏的位置,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
那一下触碰,轻若鸿毛,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像提醒,像确认,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推动!
李福的身体猛地一僵!后腰处那奇异的清凉感仿佛瞬间被点燃!所有巨大的谜团和压力,在这一刻,都被那一点触碰,强行压入了心底最深处,为即将到来的生死对弈,让出了最关键的位置!
老钱嘶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长廊的死寂:
“启禀督公,李福带到。”
吱呀——
沉重的精舍大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更加浓郁、带着暖意的檀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雪清冽气息,扑面而来。门内,温暖如春,琉璃宫灯的光芒柔和而明亮,将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映照得一片堂皇。
李福深吸一口气,肋下的剧痛被他强行忽略。他挺首了腰背——不是为了尊严,而是为了将伤口崩裂的风险降到最低。他迈开脚步,带着一身浓烈的药味、血腥味和从现代带来的那股被压抑到极致、此刻却熊熊燃烧的不甘与孤勇,跨过了那道象征着无上权柄与无尽恐怖的门槛。
门内,铺着雪白狐裘的暖榻上,冯保端坐如磐石。他脸色依旧苍白,深陷的眼窝里,冰封的目光如同两柄淬毒的寒刃,瞬间穿透空气,精准无比地、死死钉在了刚刚踏入精舍的李福身上!
空气凝固。
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下!
李福的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腔!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跪倒。他强迫自己站稳,用尽全身力气,迎向那双冰封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眼睛。
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切配、被人呼来喝去的帮厨陈默。
他也不再是那个在污泥中挣扎求生的御厨李福。
此刻站在东厂督公冯保面前的,是一个被逼到绝境、手握“三酸开泰”这一唯一属于自己筹码、决定赌上一切的——亡命赌徒!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在冯保那冰寒刺骨的目光注视下,屈下了膝盖,跪倒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额头触地的瞬间,他嘶哑的声音带着重伤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精舍内响起:
“罪奴李福……叩见督公。”
声音落下,他没有立刻抬起额头,而是保持着这个卑微的姿势,用尽全身的力气,凝聚起所有关于味道、关于酸、关于那碗汤的记忆,等待着……那决定生死的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