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内的死寂，被李福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震得嗡嗡作响。老钱最后那句“尤其是……腰”，如同冰锥凿刻在他灵魂深处，每一个字都带着洞穿秘密的寒意。后腰处，那深褐色药膏带来的奇异清凉感尚未完全消散，像一层无形的封印，也像一道无声的警告。
他不敢睁眼，不敢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得极轻极缓。巨大的恐惧和那个关乎性命的秘密，如同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每一次吸气都无比艰难。老钱到底知道了多少？那药膏是遮掩胎记？还是某种标记？那句“遮痕”……究竟是警告他隐藏伤势，还是警告他隐藏那个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身份？！
时间在极致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角落里的老钱，如同彻底融入了阴影，再无一丝声息。但李福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浑浊而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依旧牢牢地锁定着他，穿透他紧闭的眼皮，审视着他每一丝细微的生理反应——心跳的节奏，肌肉的松弛或紧绷，甚至……那源自男性本能的、无法完全掩饰的细微气息。
这是一种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崩溃的精神凌迟。李福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钉在砧板上的鱼，在老钱这双洞悉幽微的眼睛下，所有的伪装都脆弱不堪。他只能拼命回忆御膳房里那些老太监的体态、神态、气息，试图模仿那种特有的“空”和“无”，让身体的每一寸都符合一个阉人的特征。这需要耗费巨大的心神，让他本就重伤的身体更加疲惫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柴房外传来了不同于看守内侍的脚步声。轻盈、迅捷，带着一丝特有的阴柔气息。
“钱老。”一个尖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恭敬，“督公有令，命李福即刻前往精舍问话。”
来了！冯保的召见！
李福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恐惧和巨大的压力瞬间攫住了他。召见！这意味着更近的距离，更仔细的审视！在冯保那双冰封刺骨、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下，他还能守住那个秘密吗？
角落里的阴影终于动了。老钱慢吞吞地站起身，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苏醒的鬼魅。他没有立刻回应门外，而是先一步走到草堆前。浑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刷子，再次在李福身上扫过，重点落在他肋下包扎的伤口和后腰的位置。
“起来。”老钱嘶哑地开口，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李福不敢再装昏，艰难地睁开眼。对上老钱那双深不见底的浑浊眼眸，他下意识地想避开，却又强行忍住，努力做出一种重伤初醒、茫然又带着恐惧的卑微姿态。
老钱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枯瘦的手，不是搀扶，而是如同提一件物品般，精准地抓住李福一只胳膊，将他从草堆上硬生生拽了起来！
“呃！”动作牵扯到全身的伤口，尤其是肋下，剧痛让李福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额上瞬间冒出冷汗。他踉跄了一下，全靠老钱那只如同铁钳般的手支撑着才没摔倒。
“换身衣裳。”老钱嘶哑地命令道，目光扫过李福身上那件被血污、汗渍和污泥浸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烂里衣。
门口的内侍立刻递进来一套干净的、灰色的、东厂最低等杂役穿的粗布号衣。衣服浆洗得发硬，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和霉味。
老钱松开手，示意李福自己换。这个动作让李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当着他的面换衣服？！那后腰的胎记……那属于男性的身体特征……
巨大的恐惧让他指尖都在颤抖。他强忍着，用尽量缓慢、虚弱、符合重伤者身份的动作，开始解自己身上破烂不堪的里衣。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每一次衣料摩擦身体都让他心惊肉跳。当破烂的里衣褪下，露出上半身被布条紧紧包裹的伤口和相对完好的腰腹时，李福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老钱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他的皮肤上逡巡，尤其是腰腹和后腰！
他不敢回头，只能用眼角余光死死盯着地面，用尽毕生的演技，让身体的线条显得松弛、无力，模仿着记忆中那些老太监特有的体态。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僵硬，系那件灰色号衣的布扣时，几次都扣错了位置，显得笨拙而慌乱。
老钱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沉默地看着。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件需要更换包装的物品。但李福能感觉到，那目光在他后腰被号衣下摆重新掩盖的位置，似乎多停留了一瞬。那短暂的停留，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煎熬。
终于，李福勉强穿好了那身灰色的粗布号衣。衣服宽大，更衬得他重伤后形销骨立，但也恰好遮掩了身体的轮廓。他低着头，如同待宰的羔羊，等待着下一步的指令。
“走。”老钱嘶哑地吐出一个字，率先转身，佝偻着背，慢吞吞地向门口走去。他的动作似乎比平时更慢了一些。
李福强忍着全身的疼痛和内心的惊涛骇浪，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跄地跟在后面。每走一步，伤口都在抗议，但更让他恐惧的是前方未知的审问和身后这个洞悉了他部分秘密的老阎王。
看守的内侍推开了柴房沉重的木门。一股比柴房内更加阴冷、混合着陈旧血腥和铁锈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门外是一条更加幽深、更加压抑的长廊，墙壁高耸，只有高处狭小的气窗透进惨淡的光。两侧一扇扇紧闭的厚重铁门，如同沉默的怪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老钱佝偻的背影在前方缓慢移动，如同引路的幽灵。李福跟在他身后，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深渊的更深处。长廊里回荡着他们单调的脚步声，还有李福无法抑制的、带着痛楚的喘息。
就在即将拐过一个弯角时，一首沉默前行的老钱，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嘶哑的声音却如同从地底传来，压得极低，只有紧跟在后的李福能勉强听清：
“督公……问话……想好了……再说。”
“尤其是……那碗……什么酸……”
李福的心脏猛地一跳！那碗什么酸？三酸开泰！老钱在提醒他？！在暗示他……提那碗汤？！
这突如其来的提醒，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丝火星，瞬间照亮了李福心中那点几乎被恐惧淹没的希望！老钱……他不仅没有揭穿自己，反而……在暗中引导他？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瞬间冲垮了李福！他猛地抬头，看向前方老钱那佝偻、枯瘦、如同枯木般的背影。那背影在幽暗的长廊里显得如此渺小，却又仿佛背负着无法想象的沉重秘密。
老钱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停留，继续慢吞吞地向前走去，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李福极度紧张下的幻听。
但李福知道，那不是幻听！老钱的态度，真的变了！从冷酷无情的看守，变成了一个立场不明、却似乎在暗中为他指路的……谜一样的存在！
这个认知，让李福在无边的恐惧和压力中，抓住了一根极其脆弱、却又无比关键的稻草！那碗“三酸开泰”，不再仅仅是他证明自身价值的筹码，更可能……是他在冯保面前，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御厨李福”的生机！也是他摆脱污泥枷锁、甚至……在未来可能的滔天风波中，谋求一线生机的关键！
他深吸一口气，肋下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眼神却前所未有地凝聚起来。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这点痛楚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
精舍就在前方，冯保就在里面。
决定生死的时刻即将来临。
不过这一次，他手中握着的不再只有污泥，还有那碗凝聚了他毕生厨艺智慧的——三酸开泰！以及身后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老钱！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紧跟着老钱佝偻的背影，一步步走向长廊尽头那扇象征着无上权柄与无尽恐怖的、紧闭的精舍大门。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