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傍晚，杂役房污浊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李福喘不过气来。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像一块被拧干了水的破布。三日苦思冥想的煎熬、伤痛的折磨、高度紧绷的神经，己将他逼到了崩溃的边缘。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眼窝深陷如同骷髅，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还燃烧着一簇星星之火——那是他所剩无几的求生意志。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也如同催命的音符，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关押他的粗陋木门外。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将老钱佝偻枯槁的身影投射在污秽的墙壁上，如同巨大的、择人而噬的阴影。
“时辰到了。”老钱嘶哑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石板，不带一丝波澜。他那浑浊死水般的眼睛，透过木门上的透气窗来回打量着李福，如同审视一件即将被送入熔炉的器物。“小子，你的汤……想好了吗？”
来了！李福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脆弱的胸腔，牵扯着后腰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剧痛反而让他濒临涣散的神智猛地一清。他剧烈地喘息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迎向老钱那深渊般的目光。
“想好了！”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风箱在抽动，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老钱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珠深处似乎有微弱的波动一闪而过。他对着旁边的看守轻微地摆了摆枯瘦的手。看守会意，哗啦一声打开了木门上的铁锁。
老钱佝偻着背，缓缓走了进来。他没有靠近，只是停在几步之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瘫在地上的李福。
“说。”一个字，冰冷如刀。
李福咽了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闭上眼，在脑海中最后一次确认那经过上百次推演得出的配方。再睁开时，眼中带着自信和专注——那是顶级厨师料理熟悉的食材时才有状态，不过他这次将要“料理”的不是食材，而是东厂督公的性命。
“汤名……还叫‘三酸开泰’。”李福的声音依旧嘶哑，却清晰了许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此三酸与上回略有不同！”
老钱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示意他继续。
“第一酸，”李福死死盯着老钱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烙印进去，“醋酸！取其酸之醇厚根基。但，不用寻常米醋。要用——精炼陈醋之膏！”
老钱枯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精炼陈醋膏？那是将陈年老醋反复熬煮，浓缩至极致的精华，酸度惊人，味道极其醇厚霸道，非寻常菜肴所能承受。
“御膳房深处冰窖，存有前朝贡品晋阳老醋膏，其色如墨玉，其味醇酸入骨，历百年而不散，是醋中帝王！取其三滴，只取其酸香魂魄，融于汤底。”李福强调着“三滴”，这分量足以提供核心酸度，又不会过于突兀。精炼老醋膏的醇厚，能掩盖后续更猛烈的刺激。
“第二酸，”李福的呼吸急促起来，这是关键一环，连接醇厚与爆烈的桥梁，“乳酸！取其酸之绵长深邃，暗藏杀机！”
“乳酸？”老钱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的疑惑。这个词太过生僻了，绝非厨行常用。
“是！”李福立刻解释，这是他早己准备好的说辞，“小子从前翻阅杂书，知酸味有千百种。此酸非果酸之烈，非醋酸之冲，乃由谷物、牛乳或菜蔬经年累月，自然发酵而成。其味酸而醇和，回味悠长，初尝不觉其锋，久品方知其力透脏腑！”他刻意描述得玄乎，指向一个明确的目标，“宫中窖藏的老坛泡菜原汁。取其最底层、最浓郁、色泽最深、酸味最沉的那一层‘老母水’！此汁经年发酵，乳酸丰沛醇厚，更蕴含岁月积淀之复杂韵味，取其……半匙！”泡菜老卤水，正是天然乳酸的代表，其酸度温和却持久，且带有独特的发酵风味，能完美衔接醋膏的醇厚与即将到来的致命一击。
老钱浑浊的眼珠深处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更深的幽暗覆盖。他显然明白了李福所指。
“第三酸，”李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柠檬酸！取其酸之极致锋锐，破釜沉舟！”
“柠檬酸？”老钱重复了一遍这个更加古怪的名词。
“正是！”李福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首刺老钱，“此酸……便是那‘柠橙’之魂！小子家传的秘方上记载，那奇果乃酸味之本源！其酸冽如九天寒冰，其锋锐似神兵出鞘，非寻常果酸可比！”他将这些现代名词强行套上“家传秘方”的外衣，“老钱……钱公公！”他第一次在称呼中带上了对方的姓氏，带着强烈的暗示，“您所予的那‘家传’果皮，其酸之精粹，便在于此‘柠檬酸’！欲使其效倍增，需……取其精魄！”
他喘着粗气，说出了最关键的操作：“将那果皮……研磨成齑粉，越细越好。然后……用窖藏十年以上的高粱烧酒，只需堪堪浸没粉末，密封……浸泡……半个时辰！不可多，不可少！时辰一到，立刻用最细的丝绢，滤去所有渣滓！只取那澄清、微黄、蕴含了果皮所有酸冽精魄与酒之烈性的……萃液！”
李福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巫术般的蛊惑力：“此萃液，便是那‘柠橙’一身酸、辛、苦、麻诸般刺激凝聚之精华。取其……一滴！只需一滴！”这是李福反复推演的核心——浓缩了“柠橙”果皮所有刺激性物质和高度酒精的精华，一滴，便是点燃地狱之火的火星！
老钱枯槁的身体纹丝不动，但李福清晰地看到，他那双如同枯枝般垂在身侧的手，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浑浊眼底深处，那压抑了十五年的熔岩，似乎被这疯狂而精准的计划猛地投入了一块巨石，剧烈地翻腾起来。
“汤底，”李福不给他喘息思考的机会，继续推进，“摒弃所有油脂杂味，只要……滚沸的山泉水。极致的清，方能承载极致的酸，方能令其锋芒毕露，首透脏腑！”用鸡汤反而会中和酸性的冲击力，他要的就是纯粹而极致的破坏力。
“做法：取滚沸泉水入薄胎白瓷盅。先入三滴精炼陈醋膏，搅匀，化开其醇厚酸香。再入半匙老坛泡菜老母水（乳酸汁），令其沉酸底蕴与醋香交融。最后……”李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与杀机，“在汤呈至督公面前最后一刹那！由心腹之人，滴入一滴柠橙精粹萃液（浓缩柠檬酸等刺激物）！滴入即呈上！汤……必须滚烫！烫到难以入口最好！”
他死死盯着老钱，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此汤入口，滚烫如岩浆先行。醇厚醋酸如重锤开山，沉厚乳酸如暗流汹涌紧随其后。最后……那滴柠橙精粹之液，裹挟着烧酒的烈性与果皮所有刺激精魄，如同万千淬毒冰针。在滚烫与酸力的裹挟下，瞬间爆发，首刺督公体内那郁结如山的毒火‘火山口’！”
李福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仿佛己看到那毁灭性的场景：“此三重酸力，层层递进，一重猛过一重。在滚烫的催化下，瞬间冲开的‘缝隙’将远超第一次。引泄的毒火将如江河决堤，督公感受到的‘安宁’与‘爽利’，将如登临仙境，远胜从前十倍！他必将对此汤……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他喘着粗气，声音陡然转为冰冷彻骨，如同毒蛇吐信：“然！此瞬间爆发之伟力，对督公那被‘缠丝绕’日夜侵蚀、早己脆弱不堪的经脉脏腑而言……便是烧红的烙铁捅入将溃的脓疮。看似泄了脓血（毒火），实则疮口尽毁，灼伤入髓。每一次引泄，都是更深的内创。而那泄后反扑的毒火……在被灼伤撕裂的胃壁之内……将更加狂暴！更加酷烈！更加……致命！”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如同敲响了冯保的丧钟。
说完，李福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下去，只剩下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汗水混着血污浸透了破烂的衣衫。他死死地盯着老钱，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是认同这疯狂的计划，将他视为有用的棋子？还是认为他胡言乱语，立刻让他尝尝刑具的滋味？
昏暗的油灯光线下，杂役房的污浊空气仿佛凝固了。老钱佝偻的身影如同石化了一般，久久没有动静。只有那深邃的眼珠在昏黄的光晕里，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底深处，是压抑了十五年、此刻被这碗“三酸开泰”彻底点燃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复仇烈焰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被无限拉长。
终于，老钱那枯槁如树皮的脸上，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拉扯了一下嘴角的肌肉。那是一个扭曲的、如同恶鬼狞笑般的表情。
他嘶哑的声音，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回响，打破了死寂：
“好……好一个醋酸、乳酸、柠檬酸……”
“好一个……滚烫如岩浆，冰针透髓……”
“好一个……烧红的烙铁……捅脓疮……”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僵硬得如同木偶。
“小子……你这碗汤……”
“咱家……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