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6月5日，汉志沙漠的热浪如同熔融的铅块，炙烤着哈希姆家族的黑色帐篷。费萨尔·伊本·侯赛因亲王站在沙丘顶端，望着地平线处蜿蜒如蛇的奥斯曼军队补给线。他的红色头巾在风中猎猎作响，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镶嵌红宝石的弯刀——那是父亲侯赛因·伊本·阿里赠予的"麦加之鹰"勋章。
"殿下，各部落酋长到了。"副官阿米尔·赛义德掀开帐篷帘幕，沙粒顺着他的胡须簌簌掉落。
帐内十二位酋长围坐在椰枣叶编织的地毯旁，气氛比柏油还凝重。来自内志的沙特部落代表哈立德·本·阿卜杜勒-阿齐兹把玩着鎏金咖啡壶，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哈希姆家族想让我们拿骆驼去对抗奥斯曼的机枪？"
费萨尔压制住怒火，将羊皮地图铺在中央："奥斯曼人在汉志征收40%的枣椰税，在也门强征童兵，在叙利亚拆毁阿拉伯学校——"他的指尖戳中麦地那要塞，"但他们的软肋是补给线。只要切断汉志铁路，就能困死麦加的驻军。"
"说得轻巧！"来自亚丁的酋长阿巴斯·穆罕默德一拍桌子，银质手环撞击出脆响，"我们部落只有三百杆生锈的单发枪，拿什么切断铁路？"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穆罕默德·阿卜杜勒几乎是撞进帐篷，他的白袍下摆还滴着骆驼血："奥斯曼人在塔伊夫处决了二十七个抗税的贝都因人！"他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新烙的星月形印记，"这是他们给反抗者的'礼物'。"
哈立德的脸色终于凝重起来："我听说英国人承诺提供武器..."
"英国人？"费萨尔冷笑，从怀里掏出赛克斯-皮科协定的抄本，"他们想把我们的土地切成蛋糕分给法国人！但现在，"他抽出弯刀划破掌心，鲜血滴在地图的麦地那城标上，"只有自己的剑能保卫家园。"
帐篷陷入死寂。良久，哈立德解开腰间的火药袋，倒出十枚子弹放在地毯上："内志骑兵听候差遣，但战后的幼发拉底河牧场..."
"战后整个阿拉伯半岛都将属于阿拉伯人。"费萨尔按住他的肩膀，"但首先，我们要让奥斯曼的苏丹知道，沙漠里的每粒沙子都是我们的子弹。"
三天后的黎明，穆罕默德趴在刺槐丛中，望远镜里的汉志铁路像条银蛇穿过瓦迪峡谷。他身后二十步处，阿米尔·赛义德正在给新缴获的德国毛瑟枪上油，枪管在晨露中泛着冷光。
"还有十分钟到火车时间。"费萨尔的声音从无线电里传来，带着静电杂音，"劳伦斯上校说爆破组己经到位。"
穆罕默德摸了摸腰间的胶质炸弹，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驼铃声。三顶奥斯曼军帽出现在沙丘顶部，阳光在他们的刺刀上跳跃。"有巡逻队！"他压低声音，扣动步枪扳机。
第一枪击中为首士兵的水壶，皮革爆裂声惊起一群沙雀。双方在灌木丛中展开对射，穆罕默德看见一颗子弹擦过阿米尔的耳际，在他脸颊划出血痕。"卧倒！"他猛地扑过去，用身体压住同伴——与此同时，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炸声，铁路桥在浓烟中坍塌。
"成功了！"阿米尔满脸血污地大笑，"他们的弹药车卡在峡谷里了！"
当费萨尔的骑兵队从沙丘后杀出时，奥斯曼士兵正慌乱地转移弹药。穆罕默德挥舞弯刀砍断敌军军旗，看见一个年轻土耳其士兵眼里的恐惧——那和他去年在贝鲁特见过的犹太少年眼神一模一样。这个念头让他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被爆炸声淹没。
与此同时，红海对岸的吉布提港，托马斯·劳伦斯正在闷热的电报房里破译密码。"费萨尔殿下成功伏击汉志铁路。"他对着麦克风大喊，盖过窗外英国军舰的汽笛声，"请求立即运送承诺的五千支李-恩菲尔德步枪。"
电话那头传来赛克斯的冷笑："先让阿拉伯人消耗奥斯曼的有生力量，我们的舰队还没完成地中海部署。"
"他们在用血肉之躯作战！"劳伦斯的拳头砸在铁皮桌上，"如果现在不支援，哈希姆家族可能会转向德国..."
"那就让他们觉得我们在支援。"赛克斯的声音突然压低，"你知道该怎么做，上校。"
当穆罕默德拖着受伤的阿米尔回到营地时，看见劳伦斯正在给费萨尔展示新式炸弹图纸。英国军官的衬衫领口敞开，露出晒伤的脖颈，那里有道新鲜的刀疤——显然是刚经历过战斗。
"这些诡雷可以埋在铁路枕木下，"劳伦斯用匕首指着沙地上的示意图，"奥斯曼的工兵不会想到阿拉伯人有这种技术。"
费萨尔用弯刀拨弄着一枚未爆的土耳其手雷："但我们需要更多炸药，还有能操纵无线电的人才。"
劳伦斯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犹太定居点自制的雷管："特拉维夫的犹太技工改良了引爆装置，他们愿意提供技术支持。"
帐外突然传来争吵声。穆罕默德掀开门帘，看见两个阿拉伯少年正拽着个戴小圆帽的犹太青年往营地中央拖，后者腰间挂着个皮质工具包。
"他鬼鬼祟祟地在水源地晃悠！"少年阿卜杜勒举起从包里搜出的笔记本，上面画着阿拉伯半岛的简易地图。
犹太青年挣扎着喊道："我是来送无线电零件的！劳伦斯上校和费萨尔殿下有协议！"
穆罕默德皱眉接过笔记本，发现内页夹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伊扎克·科恩搂着几个犹太儿童站在耶路撒冷的柑橘园里，背景是正在修建的犹太会堂。"你认识科恩？"他用枪口抵住青年的下巴。
"我是他的学徒，"青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们在雅法港有个秘密工厂，专门组装..."
"够了。"劳伦斯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他拍了拍穆罕默德的肩膀，"他叫大卫·本-古里安，是犹太锡安主义者派驻的联络官。"
费萨尔从帐篷里走出，目光落在大卫腰间的星形吊坠上："犹太人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奥斯曼苏丹屠杀了帝国境内的十万犹太人，"大卫首视着他的眼睛，"而我们相信，阿拉伯人的自由将为犹太人在巴勒斯坦的家园开辟道路。"
穆罕默德的手指收紧，差点扣动扳机。费萨尔却突然笑了，伸手摘下大卫的圆帽，抛向空中："在阿拉伯人的帐篷里，不分星月与六角星。"他接住帽子递还，"但要是让我发现你在测绘我们的水井..."
"您会看到我的心脏在长矛上，如同奥斯曼人的军旗。"大卫微笑着敬礼。
当晚，篝火照亮了整个营地。贝都因人围坐在一起传递咖啡壶，劳伦斯用匕首在火炭上烤着羊肉，给身边的阿拉伯少年们讲剑桥大学的故事。穆罕默德独自坐在沙丘上，望着天际线处奥斯曼要塞的灯火。
"在想什么？"费萨尔的声音突然响起，递来一皮囊驼奶酒。
"在想那个犹太青年的话，"穆罕默德接过皮囊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他们想在巴勒斯坦建国，而我们想在整个阿拉伯半岛建国，终有一天会撞上。"
费萨尔沉默良久，望着燃烧的营火："或许吧。但现在，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他指向星空，"看见猎户座腰带那三颗星了吗？阿拉伯人叫它们'阿塔里卜的三枚银币'。有时候，不同的手需要暂时握住同一枚银币，才能买到更珍贵的东西。"
穆罕默德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胸前藏着的贝尔福宣言抄本。远处传来劳伦斯的笑声，夹杂着阿拉伯少年们的欢呼声。他不知道，这场被后世称为"阿拉伯大起义"的烽火，究竟是自由的曙光，还是更大战乱的序章。
当新月爬上沙丘时，费萨尔的军旗在夜风中展开，黑色旗面上的金色剑鞘图案仿佛在燃烧。穆罕默德站起身，拍掉长袍上的沙粒——明天，他们将向麦加进军，而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那个在大马士革茶馆读诗的清晨了。
沙海狂澜己起，所有被卷入的人，都将在时代的漩涡中寻找自己的方向。只是有的人看见的是地平线，有的人看见的是脚边的阴影，而更多的人，终将被浪潮吞没，连名字都不会在史书上留下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