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李嬷嬷往马厩跑时,晨雾还黏在发梢上。
赵西娘的囚车停在草料堆旁,车帘被风掀开一角,露出半截青灰色的裙角。
李嬷嬷攥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我腕骨:"少夫人您别看——"可我己经看见了。
赵西娘仰着脖子,嘴角挂着黑紫的血渍,唇色像浸了墨的纸,连眼白都泛着青灰。
她右手攥得死紧,我蹲下去掰开她僵硬的手指,掌心里躺着半块碎瓷片,釉色和昨日主母院里那套茶盏一模一样。
"是断魂草炼的哑息散。"李嬷嬷的声音压得极低,混着马厩里的草腥味往我耳朵里钻,"这毒发作时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憋死——您瞧她指甲缝里的血,是抓车板抓的。"
我捏着那半块瓷片,后槽牙咬得生疼。
昨日主母说要送赵西娘回乡休养时,茶盏就摆在她手边。
她倒茶时,茶盏沿儿磕在桌角,我还听见"咔"的脆响。
原来不是茶盏裂了,是有人趁乱往茶里下了毒。
"消息得封。"身后突然响起陆宴的声音。
我回头,他立在马厩门口,晨光照得他眼尾的淡疤发浅,"对外说赵西娘急病身亡,棺材连夜运出城。"他目光扫过赵西娘扭曲的脸,喉结动了动,"李嬷嬷,你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给赵西娘家送副好棺材。"
李嬷嬷应了声,转身时碰翻了草料筐。
我盯着陆宴袖中露出的半截玄色暗纹,突然拽住他衣角。
他垂眼望我,我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写:"她死前攥着瓷片,是主母的茶盏。"
他的手指微微发抖,覆住我泛青的指尖:"我知道。"
日头爬上屋檐时,我蹲在赵西娘的偏房里翻箱倒柜。
她的妆匣最底层压着个油纸包,拆开是半块发霉的桂花糖,还有封没封口的信。
信纸上的墨迹晕开,能看出几个字:"云使七日后...城东茶楼...暗号莲开..."
我把信纸贴在唇边,闻到淡淡的沉水香——和主母房里的香粉一个味儿。
"少夫人。"李嬷嬷端着药碗进来,见我手里的信,立刻关紧门窗,"这是?"
我指了指信纸,又指自己眼睛。
李嬷嬷瞬间明白,压低声音:"赵西娘在染坊当差十年,前儿还跟我抱怨主母克扣月钱...原来她早跟云使勾上了?"
我从袖中摸出帕子,那是陆宴昨夜送我的,半朵未开的莲还戳着我的掌心。
我取了绣针,在帕角添了朵带刺的莲,把信上的内容密密麻麻绣进花瓣纹路里。
末了又包了撮主母的香粉,一并塞进李嬷嬷手里。
"给姑爷。"我比了个递的手势,又指了指自己喉咙——这帕子,只能他看懂。
李嬷嬷走后,我盯着案头的星霜锦残片发怔。
母亲的字迹在绢帛上舒展,像她从前教我染布时的手,温温软软搭在我肩上。
云使、星霜锦、当年那辆撞我的马车...这些线头终于要绞成一股了。
第七日卯时三刻,我站在染坊后巷的阁楼里,透过雕花窗看城东茶楼。
陆宴穿了身靛青绸衫,腰间挂着铜烟袋,活脱脱个走南闯北的布商。
他刚在二楼靠窗坐下,就有个戴斗笠的男人闪了进来,斗笠檐压得极低,只露出半张泛青的下巴。
"要两盏碧螺春。"陆宴敲了敲桌沿,声音粗哑得像砂纸,"再上碟桂花糖。"
斗笠男的肩膀猛地一绷。
我攥紧窗沿——赵西娘信里写的暗号,正是"碧螺春配桂花糖"。
"您是...赵西娘介绍的?"斗笠男凑过去,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她可好些了?"
陆宴摸出烟袋锅子敲了敲桌子:"赵西娘昨儿出殡了。
急病,走得突然。"
斗笠男的手"哐当"撞翻茶盏,茶水溅在他手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急病?"
"可不。"陆宴从怀里摸出个纸包,"她走前托我把这东西交给云使。
说是星霜锦的染法...您瞧瞧?"
斗笠男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
他掀开斗笠,露出张我熟悉的脸——是商会的周掌柜,平时总眯着眼睛给染坊送靛蓝,见人就笑,连孙儿周岁都请过我喝喜酒。
"拿来!"他扑过来抢纸包,陆宴却早有准备,反手扣住他手腕。
周掌柜疼得嘶叫,陆宴另一只手扯下他腰间的玉佩,雕着朵裂开的莲——和我帕角的刺莲,正好能拼成完整的图案。
"云使?"陆宴捏着玉佩,指节泛白,"当年镇北王府血案,你也有份吧?"
周掌柜的脸瞬间煞白。
他突然撞开陆宴,往窗边冲去。
陆宴抄起条凳砸过去,"咔嚓"一声,周掌柜的腿卡在窗棂里,疼得首抽抽。
楼下巡城卫听见动静冲上来,陆宴扯下他的斗笠扔过去:"拿稳了,这是杀害赵西娘的凶手。"
陆府的地牢里,周掌柜的惨叫声像针一样扎耳朵。
我站在楼梯口,听他哭嚎:"是云盟!
云盟让我买通苏府的车夫,撞那小哑巴!
他们说苏夫人的星霜锦能换北境二十座城,不能让那小哑巴活着继承——"
"够了!"陆宴的声音像淬了冰,他转身时,我看见他攥着的镇北王府腰牌,边缘被他捏得变了形,"带下去。"
我追着他往染坊走。
月亮刚爬上染缸,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根绷断的弦。
我碰了碰他手背,他猛地一颤,却反手握住我的手,把我掌心的茧磨得生疼。
"当年那辆马车..."他喉结动了动,"是我父亲的旧部。"
我心里"咯噔"一声。
他的手在抖,我却摸到他袖中藏着的匕首,刀柄上刻着我的名字——是他前儿夜里用刀刻的,说要刻进骨头里。
"不是你。"我在他掌心画,一笔一画,"是云盟。"
他突然把我拉近,下巴抵着我发顶:"我查了十年,以为是陆家,是朝堂...原来最脏的,是我自己人。"
我摸出母亲的星霜锦残片,月光下,绢帛上的云纹泛着淡金,像极了陆宴腰牌上的刻痕。
风掀起染坊的布帘,靛蓝、朱红、月白的染布在我们周围飘起来,像落进了彩虹里。
我拽了拽他袖子,在他掌心画了朵盛开的莲。
他低头看我,眼尾的疤被月光照得发亮,突然笑了:"明天开始,染坊归你管。"
我愣住。
他指了指染缸边的木牌:"老孙头说你改良的并蒂莲染法能省三成染料,主母那老东西早该交权了。"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落在染布上的月光,"我替你挡了十年刀,现在...该你往前站了。"
我望着染坊里整整齐齐的染缸,突然想起赵西娘死前抓着的瓷片,想起周掌柜供词里的"星霜锦换北境",想起陆宴掌心里的茧。
风又吹起来,吹得染布哗啦作响,像千军万马在耳边奔腾。
有些事,该我自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