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竹管,在林薇的手中,仿佛有千斤之重。
赵峰屏住了呼吸,连咀嚼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颗因为紧张而剧烈跳动的心脏,在寂静的下水道里,发出“咚咚”的回响。
林薇深吸了一口气,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开了管口那层厚厚的、用来防水的蜂蜡。
她从里面,倒出了一卷卷得极细的、比香烟还要纤薄的纸条。
纸条,是用特制的、浸泡过化学药水的“火浣纸”制成的。
这种纸,遇火即焚,不会留下任何灰烬,是军统内部传递最高级别密电的专用材料。
林薇缓缓地,将纸条展开。
上面,没有长篇大论的斥责,也没有滔滔不绝的问罪。
只有寥寥数行,用一种极其隐秘的、只有林薇和戴笠等少数几人才能破译的“变体米字加密法”写成的密码。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无形的钥匙,需要用特定的口诀和坐标,才能解开其真实的含义。
林薇的目光,在纸条上飞快地扫过。
她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大脑,像一台精密的密码机,在高速运转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赵峰感觉,自己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林薇的目光,从纸条上移开。
她抬起头,迎着赵峰那充满了探究和担忧的视线。
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既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大难临头的绝望。
只有一种,赵峰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混合了嘲讽、疲惫和一丝冰冷决绝的古怪神情。
“他,没有提‘手术刀’的事。”林薇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也没有提医院的火并,和青帮的乱局。”
赵峰的心,猛地一沉。
不提,比提了,更可怕。
这代表着,戴笠,根本不在乎那些人的死活,也不在乎上海滩的秩序。
他在乎的,只有结果。
而对于“手术刀”任务的失败,他选择了用一种更高级、更冷酷的方式,来“遗忘”。
“那他……说了什么?”赵峰艰难地问道。
林薇没有首接回答。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柴,划着一根,将手中的那张密电纸条,凑到了火焰上。
纸条“噗”的一声,瞬间化作一团小小的、明亮的火球,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便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地,将那份来自南京的、决定了他们命运的“圣旨”,复述了出来。
“伪维新政府财政部次长——丁默邨,将于下周,在法租界‘蔷薇公馆’,与日本特使,秘密签署‘华北联合矿业开发协议’。”
“此协议,一旦签署,华北五省之铁矿、煤矿,乃至稀有矿产之开采权,将尽数落入敌手。
所得利益,三七分成,日方七,伪政府三。
名为‘联合开发’,实为卖国资敌。”
“命令:‘狐刺’小组,不惜一切代价,予以刺杀,并夺回协议文本。”
说到这里,林薇停顿了一下。
她看着赵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最后一句,充满了戴笠式权谋和冷酷风格的指令。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此事,若成,之前种种,皆为演练;此事,若败……”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却比任何明言,都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赵峰听完,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斥责,惩罚,甚至……是更高级别的“清除令”。
但他万万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一份新的、难度高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瞬间明白了。
这就是戴笠的手段。
这就是那个男人的“橄榄枝”,也是他递过来的“催命符”。
他根本不在乎你在上海搞出了多大的乱子,死了多少人。
他在乎的,是你还有没有利用价值。
你有价值,你就能活。
你没价值,你就是一颗可以随时被丢弃的、无用的棋子。
所谓的“之前种种,皆为演练”,更是赤裸裸的敲打和威胁。
它在告诉林薇:
你之前干的那些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可以帮你当成是“功劳”。
但前提是,你要把这件更重要的事,给我办成了!
办不成,新账旧账,我们一起算!
“这……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赵峰失声说道。
“丁默邨是出了名的狡猾,‘蔷薇公馆’更是龙潭虎穴!我们现在,人手不足,我还受了重伤……这怎么可能?!”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
林薇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冰冷的弧度。
“可我们,有得选吗?”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那一瞬间,她身上那股属于底层女工的、伪装出来的卑微和怯懦,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那股熟悉的、属于“鬼狐”的、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决绝。
她知道,戴笠的这封密电,虽然将她推向了更危险的悬崖。
但也同时,给了她一个重返牌桌的、绝佳的契机。
给了她一个可以暂时摆脱“手术刀”和黄金荣追杀的、正大光明的理由。
她,必须接下这个任务。
而且,必须把它,完成得漂漂亮亮。
“赵峰,”她看着赵峰,下达了伤愈后的第一个命令,
“从现在起,忘记你身上的伤。
你的任务,是立刻开始,收集所有关于丁默邨,和那座‘蔷薇公馆’的情报。
他的身高,体重,生活习惯,安保负责人的姓名,公馆的建筑材料,甚至……他女儿喜欢吃什么口味的糖,我都要知道。”
“可是,队长,我们现在……”赵峰看着自己这副样子,有些迟疑。
“没有可是。”林薇打断了他,她的眼神,锐利如刀。
“你现在,己经不是那条只知道用蛮力冲撞的疯狗了。
你的战场,在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头。
“去思考,去分析,去把那些看似毫不相干的、零碎的信息,给我拼凑成一把能刺穿他心脏的、无声的匕首。”
赵峰看着林薇那双重新燃起斗志的眼睛,他知道,那个无所不能的队长,回来了。
他心中的迷茫和不安,也一扫而空。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
林薇没有在下水道里,多停留一分钟。
她知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考验人心的地方。
她需要一个全新的、能让她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上海滩社交圈的身份。
一个,能让她接近丁默邨,接近“蔷薇公馆”的,完美的掩护身份。
她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她一首暗中关注,却从未真正接触过的、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芒的世界——上海的文化圈。
她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以文笔犀利、思想进步而闻名,一个,在她看来,天真、纯粹,却又拥有着她所不具备的、能照亮黑暗的力量的女人。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在那上面,写下了三个字。
苏曼卿。
然后,她在名字的旁边,又写下了另一行字。
——“《申报》记者,燕京大学毕业,丁默邨之女丁芷涵的偶像。”
一个全新的、更加精密、也更加危险的“狩猎”计划,在她的心中,己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