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沦在无边的黑海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冰冷粘稠的黑暗,包裹着、拖拽着,向着永恒的寂静坠落。好重……像被压在那片烧焦的土豆田下,又像沉在瘴疠谷冰冷的河底。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念头,都化作了虚无的灰烬,在死寂中飘散。
首到……
一点微弱却执拗的暖意,突兀地刺破了这粘稠的黑暗。
不是阳光,不是火焰。那暖意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牢牢地、近乎蛮横地包裹着她的手腕。紧接着,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腥甜味的液体,强硬地撬开她干裂冰冷的唇齿,灌了进来!
“呃……” 喉头本能地痉挛、抗拒,却抵不过那带着力量的手的钳制。滚烫的液体滑过食道,像烧红的炭,灼得她残破的身体内部一阵剧痛,却又诡异地唤醒了早己麻木的感官。
痛……铺天盖地的痛!从肩胛骨碎裂的地方炸开,蔓延到西肢百骸!像被重新投入了瘴疠谷的祭坛,被无形的力场碾碎!她猛地抽搐了一下,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剧烈地颤动,仿佛要挣脱那沉重的黑暗。
“醒了?” 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起,近得仿佛贴着耳廓。那声音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陈述,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紧绷感,像拉满的弓弦。
谢昭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如同蒙着厚厚的血污和水汽。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跳动的、昏黄的光晕——一盏简陋的牛油灯。光影勾勒出一个近在咫尺的、坚毅冷硬的下颌线条,紧抿的薄唇,还有……一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牢牢锁住她的眼睛。
萧执。
他半跪在简陋的行军榻边,一手依旧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沿残留着暗红色的药汁痕迹。他身上的玄甲沾满了干涸的暗色血痂和风尘,浓重的血腥气和硝烟味混合着他本身冷冽的气息,霸道地充斥着她的鼻腔。那张素来冷峻如冰雕的脸上,此刻覆盖着一层厚重的疲惫和风霜,眼下一片浓重的青影,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刀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狼狈和虚弱彻底洞穿。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让谢昭混沌的意识瞬间被撕开一道裂缝。午门刺眼的阳光,冰冷的刑台,刽子手闪着寒光的刀……还有更早之前,西南瘴疠谷的腥风血雨,鬼面藤母株的悲鸣,玉牒残片的光芒……记忆碎片如同尖刀,狠狠搅动着她的脑海。
“呃啊……” 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不是因为伤口的痛,而是那记忆带来的窒息感。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蜷缩,想要逃离这双眼睛的审视,逃离这被掌控的境地!
她挣扎着抽手,动作牵动了肩胛的伤,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萧执的手纹丝不动,反而收得更紧!那冰冷的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和压抑的怒火。
“动什么?” 他的声音更低,更沉,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想再死一次?还是觉得,本王救你回来,是为了看你再把自己折腾成一滩烂泥?”
刻薄!冰冷!字字如刀!
谢昭猛地抬眼,撞进他那深潭般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关切,没有怜惜,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和一种……她看不懂的、深沉的疲惫与愤怒。这眼神像针,狠狠刺破了她刚刚挣扎着浮上水面的意识,也刺破了她那层用麻木筑起的、脆弱的壳。
委屈?不,是更尖锐的东西!被看穿狼狈的羞耻,被掌控的愤怒,还有那积压了太久太久、几乎将她压垮的绝望和不甘!凭什么?凭什么他要用这种眼神看着她?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想活下去!想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放……开!” 她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声音破碎不堪,像砂纸摩擦。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去掰他的手指,指甲在他玄甲冰冷粗糙的边缘划出刺耳的声音。
“放开?” 萧执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更深的寒意,“放开你,让你再跑去什么鬼地方,把自己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是让你再爬上什么祭坛,去跟那些怪物同归于尽?谢昭,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还给阎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最后一句几乎是低吼出来!攥着她手腕的力道猛地加重!谢昭痛得眼前发黑,感觉腕骨都要被捏碎!他俯下身,那张覆盖着风霜和血污的俊脸逼近,灼热的呼吸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喷在她的脸上,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她钉穿!
“看看你!” 他冰冷的视线扫过她苍白如鬼的脸,扫过肩胛处被渗血绷带包裹的恐怖伤口,扫过囚服下瘦骨嶙峋的身体,每一个细节都像在凌迟她的尊严,“佛堂蹦迪的金銮殿疯子?活命庄里喊打喊杀的谢东家?西南瘴疠谷里抢玉牒的亡命徒?现在呢?嗯?就剩一口气,连只蚂蚁都捏不死的废物!这就是你想要的?!”
字字诛心!句句剜骨!
谢昭的身体在他冰冷的注视和刻薄的言语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剥开、赤裸裸暴露在对方审视下的屈辱和愤怒!那强行压下的、被绝望和伤痛掩埋的情绪,如同火山岩浆般在死灰下疯狂涌动、沸腾!
“你……懂什么……” 她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破碎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尖锐,“我……只想活……只想……让田里的苗活……让……让卫铮……让北疆的人……活!我有什么错?!!”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咸涩的液体,冲破了强行维持的麻木和冰冷,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和唇角的鲜血,肆意流淌。那不是示弱的哭泣,而是被逼到绝境、被撕开伪装后,愤怒与委屈、绝望与不甘的彻底爆发!
“我……撕了经书……种了土豆……发了疯……跟皇帝斗……跟影阁斗……跟老天爷斗……”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从血泪里挤出来,“我……只是想……留人到五更……我……我错了吗?!!”
她哭得浑身抽搐,牵动着伤口,痛得她蜷缩起来,像一只被逼到角落、遍体鳞伤却仍要龇牙的幼兽。那压抑了太久的委屈、恐惧、愤怒,如同溃堤的洪水,冲垮了一切。
萧执攥着她手腕的手,猛地僵住。那冰冷的力道,在她汹涌的泪水和破碎的控诉中,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他看着她哭得蜷缩起来,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因为哭泣和剧痛而剧烈颤抖,看着她脸上混杂的泪、血、污垢……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层坚冰般的审视和刻薄,第一次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愤怒依旧在,但似乎被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覆盖了。是看到她如此狼狈不堪的烦躁?是被她质问时心底那一闪而过的……刺痛?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心疼的陌生情绪?
他紧抿的唇线绷得死紧,下颌的线条更加冷硬。他没有松开手,但也没有再用力。只是维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沉默地看着她哭,看着她在剧痛和崩溃的边缘挣扎。帐篷里只剩下她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和他自己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昭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和因疼痛而无法抑制的颤抖。极度的情绪爆发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也扯动了重伤的身体,她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又开始模糊。
就在她即将再次陷入黑暗时,那只始终攥着她手腕的手,力道终于彻底松开了。紧接着,一只带着薄茧、冰冷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托住了她无力垂下的后颈。
然后,那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离她的耳朵更近,那刻薄的意味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是,本王不懂。”
“不懂你为何总把自己置于死地。”
“不懂你为何总要扛着所有人的命去赌。”
“更不懂……”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连自己都觉得荒谬,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认真,“……为何每次看到你这样,本王都……”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将手中那个残留着药汁的陶碗再次凑近她的唇边,动作依旧强硬,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小心翼翼。
“把药喝了。” 命令的语气,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斥责。
“你的命,” 他看着她因虚弱而紧闭的眼帘,声音低沉,如同誓言,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现在归本王管。”
“没本王的允许,阎王……” 他托着她后颈的手指微微收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也休想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