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黑暗中的光波与无声的应答
储藏室的门关严实了。
厚重的木质门板像是古老的盾牌,将外面那持续轰击的、如同实体锤击般的音浪洪流,蛮横地隔绝在外。世界瞬间被吞噬进一种真空般的绝对寂静里。静得可怕,静得让人耳鸣。
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仿佛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在每一寸皮肤上,渗进每一个毛孔。
空气冰冷而滞涩,混杂着旧纸张、灰尘和隐约的水泥寒气。
只有两道粗重紊乱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清晰无比地回荡、碰撞,像两头被困在绝境的野兽,撕扯着狭小的空间。
楚瑶的背脊紧紧贴着冰凉的墙壁(可能是堆放旧桌椅的位置),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裂肋骨。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轰声,混合着旁边那更加沉重、更加艰难、带着巨大痛苦余韵的喘气声。
林倦就靠在几步之外的对角墙壁上(也许是置物架的侧面)。
黑暗中,楚瑶看不真切,只能凭借那压抑的喘息和撞击墙壁的沉重闷响勾勒出他的位置。他的呼吸短促、破碎,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强行拉开粘连的伤口,发出不堪重负的“嗬…嗬…”声。伴随着每一次艰难吸气的间隙,是他身体无法控制地、小幅度高频痉挛般的抖动。
那声音,那颤抖,像冰冷的刀片,在楚瑶紧绷的神经上反复切割。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手指依旧死死地、几乎要嵌入太阳穴般捂着耳朵(即使外界声浪己被隔绝),身体蜷缩成极度防御的姿态,全身肌肉绷得像坚硬的石头,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场与无形的恐惧和残余生理性痛苦搏斗的战役。
那杯在图书馆角落里被他安静捧在手心焐热的奶茶,那个在布丁杯盖微观世界精准绘制图解的沉静灵魂,此刻仿佛被这巨大的声浪冲击彻底碾碎,只剩下眼前这具在黑暗中无助颤抖、无声呐喊的躯壳。
楚瑶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攥紧,揉搓,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愧疚、心疼,还有一种近乎窒息的窒息感狠狠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该怎么办?
时间在绝对寂静和煎熬的喘息中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外面的音浪似乎减弱了一些?或者仅仅是她的耳朵适应了这片死寂?
林倦的颤抖似乎没有停止,反而因为外界声音的彻底消失,而显得更加清晰、更加令人心碎。如同溺水者被拖上孤岛,暂时脱离了灭顶之灾,却因脱水和冰冷持续而更加绝望地战栗。
楚瑶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里,带来一丝清醒。
在黑暗中,她朝着他发出喘息和颤抖声音的方向,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决心,再次抬起手臂。
她的动作放得极轻、极慢,像一个特工拆除最敏感的炸药。
掌心向上,朝着那个蜷缩在角落的、不可见的身影,再次小心翼翼地、稳稳地伸出。
目标:他那只紧捂在耳朵上的手旁……仅一寸远的冰冷空气。
手臂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但她强迫自己稳住。
她停在那里。
一动不动。
手掌平摊,向上。手心感受到储藏室渗骨的寒意。
无声。
黑暗中,只有她手掌伸出的轨迹,留下了一缕极其微弱的、混合着她护手霜气息的暖流。
她在等待。
一秒。两秒。
时间凝固了。
突然!
储藏室的门外似乎传来了不一样的动静——不再是狂暴的音乐,而是隐隐约约、穿透厚重门板传递进来的、被强烈钝化的人声对白!虽然极其微弱模糊,如同隔着几十米的池水,但那是一种有节奏的、带着特定情感的、……说话声!不再是纯粹的物理噪音!
应该是《死亡诗社》正式开始了?基廷老师那句标志性的呼唤?
“O Captain! My Captain!”
声音极其模糊浑浊,甚至听不清单词,但那语调的起伏和节奏的质感,却像一道奇异的光影,瞬间刺破了门外那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噪音”混沌!
就在这句话模糊的语音质感穿透门板、如同水中涟漪般轻微荡漾进这真空般的寂静储藏室时——
楚瑶那只悬停在空中的掌心下方。
林倦那只死死捂住耳朵、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痉挛着的右手的手背。
极其极其轻微地……极其突兀地……
颤抖了一下!
那不是之前那种应激性的、持续性的痉挛式颤抖。
而像是一片冰封的死水湖面,在沉寂了无数个纪元后,在某种难以理解的、极其遥远的天外引力扰动下,其最深处、最坚固的核心冰层——
极其不情愿地、却又无法抗拒地,极其微弱地……
震颤了那么一个……分子级别的震动?!
震动的幅度极小!小到楚瑶根本看不到!甚至在黑暗中几乎无法察觉!
但它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像一颗落入死水潭的微小石籽!
楚瑶屏住了呼吸!眼睛在黑暗中徒劳地睁大,心脏却漏跳了一拍!
错觉?!还是……
未及细想!
那道模糊的电影对白似乎结束了,进入了一段短暂的、带着弦乐背景的寂静台词间隙。门外的世界瞬间又回到了极其微弱但更纯粹的物理寂静背景中(空调通风的低频嗡鸣?)。
这一次!
林倦那只被楚瑶悬空掌心“无形”笼罩的右手手背!
在那片骤然回归的纯粹寂静中!
不再有模糊的声波扰动!
却极其清晰、毫无阻碍地、传递来——
一个比刚才那个分子级震动幅度稍大、但依旧极其细微、却无比坚定的!
微微的……
向上弹动?!
仿佛是沉寂的冰层在确认了扰动源消失后,本能地对上方那片无声的、散发着恒定“静默”立场的手掌,发出了一个极其弱小却真实的——
触探回应?
一个来自冰封之核的……极其艰难的、肯定的、微小共鸣?!
黑暗中。
楚瑶悬停的手掌僵在半空。
林倦紧捂耳朵的手背在纯粹寂静的包裹下微微弹动。
时间停滞。
就在楚瑶被这微不足道、却石破天惊般的微小回应冲击得失语的瞬间——
储藏室门外突然响起“吧嗒”一声刺耳的轻响!
紧接着——
一道刺眼、粗壮、冰冷无比的白色手电筒光柱!
如同审判之矛!
毫无征兆地!
“刷——!!!”
猛地从门缝下方那不到半厘米的门槛缝隙中!野蛮地、毫无遮拦地穿刺了进来!!!
光束瞬间撕裂了储藏室浓稠的保护性黑暗!宛如地狱烈焰,狠狠地灼烧在布满灰尘的冰冷地面上!
它扫过!笔首地扫过!速度快到残忍!
光线扫过的路径正好落在——
楚瑶那只悬停在半空的手掌,和林倦那只紧捂耳朵的手背下方!
将两人之间那不足一寸、却如同天堑般的寂静空气,以及那两只在无声中建立起的、脆弱得惊人的“静默联结场”——
彻底地、冷酷地、曝露在了刺眼的强光之下!!!
楚瑶惊得下意识想缩回手!
然而,更快的——
被强光无情灼烧到的瞬间!
林倦那只刚刚还在纯粹寂静中对她做出微小回应弹动的手掌!
像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到!
猛地痉挛着向内蜷缩!从捂住耳朵的位置倏地弹开!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被瞬间刺穿核心的剧烈惊恐和痛苦!
楚瑶眼角的余光甚至捕捉到他手腕上因巨大应激爆出的青筋!他整个身体也随之猛地向后重重一撞!撞在身后的墙壁(置物架?)上,发出一声更大的闷响!随即是更加粗重痛苦的呼吸爆发出来!
“谁在里面?!!出来!!”
门外手电光乱晃,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值班安保?)伴随着用力拧动门把手的刺耳金属摩擦声——嘎吱!嘎吱!门板剧烈晃动!
安全区域被强行撕裂!恐慌瞬间扼住两人!
楚瑶脑子嗡地一声!想也不想!几乎是身体本能地行动!她猛地侧身一步!不是后退!反而是上前!一下子闪到了门的侧面——门开启轨迹的死角!同时伸出手臂!
不是保护自己!而是——
她一把用力抓住了林倦那只刚从耳朵弹开、此刻还在神经质颤抖的冰冷的手腕!入手一片冰寒刺骨的汗!
他像被触了电!猛地要甩开!
但楚瑶抓得死紧!力气大得出奇!她根本顾不得门外的威胁!
“快!这边!”她拖着惊恐剧烈挣扎的林倦,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急切,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将他扯向自己身后——更深、更黑、靠着墙边堆积着废旧软垫的墙角死角!
两人刚刚狼狈地滚进软垫和墙角形成的狭小三角阴影里!
刺眼的白光己经彻底冲散了黑暗!
“咣当——!”
储藏室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粗鲁地拉开!门板重重撞在墙上!
刺眼的手电光如同两柄雪亮的探照灯,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扫荡!光束粗暴地切割开飞舞的尘埃!
楚瑶和林倦紧紧挤在冰冷的墙角。她的后背紧贴着粗糙、沾满灰尘的旧垫子,他的身体在她身前被死死按在了墙根更凹陷的位置,她一只手依然死死抓着他那只冰冷的手腕,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张开,近乎用身体护住了他的侧前方——挡住扫射过来的光源!
手电光几乎是贴着他们藏身的角落阴影边缘擦了过去!照亮了旁边堆叠的几把破旧折叠椅。
“没人?!搞什么鬼!吓老子一跳!锁坏了?”保安粗重的喘息夹杂着困惑在门口响起,手电光又来回晃了两遍,“妈的,又是哪个兔崽子乱开门!”他骂骂咧咧地嘟囔着,大概是没发现完全缩进黑影里的两人。
“啪!”
一声沉闷的轻响,门板被保安从外面用力拍上!灯光熄灭。紧接着是落锁的咔哒声!脚步声骂骂咧咧地远去了。
门外恢复寂静。
门内重新陷入绝对的黑暗。
刺眼的光线和恐怖的闯入消失了。但储藏室里,劫后余生的死寂却更加沉重。
两人依旧挤在冰冷的墙角阴影里。
楚瑶急促地喘息着,后怕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动,震得耳膜发麻。
首到这时,她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松弛一丝。
掌心传来灼人的温度!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死死地攥着林倦那只冰冷的手腕!
攥得那么紧!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腕骨在自己手心下的形状!感觉到那冰冷皮肤下依旧急促的脉搏跳动!感觉到指腹下清晰传递过来的、一阵阵剧烈的、神经末梢尚未平息的颤抖!
那股颤抖,似乎比刚才声浪袭击时更加剧烈!更加深入骨髓!仿佛被刚才那束强光和保安的呼喝彻底剥去了最后一点伪装!
楚瑶像是被那滚烫的颤抖灼伤,猛地松开手!手指甚至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麻!
林倦在她松开的瞬间,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力,身体猛地顺着墙角滑下去,无声地蹲坐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
他蜷缩在那里,一只手无力地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楚瑶看不清,但他肯定在用力按着太阳穴或者紧攥着拳头。
他的头深深地埋在双臂之间,整个身体蜷成极小的一团,以一种绝对拒绝的、防御性的姿态,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喘息着,像一个受了极重伤痛却无法出声的孩子。
那是一种被彻底剥开保护壳后的、深入灵魂的疲惫、狼狈和……羞耻感?
比刚才任何一次颤抖都更令人心碎。
楚瑶僵在原地,黑暗吞噬了她所有的动作。她看着他蜷缩在墙角颤抖的、单薄得像纸片一样的影子,喉咙堵得发硬,眼眶瞬间涌上热流。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触他的肩膀,但那手悬在半空,却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她不敢。
不敢打破这片死寂。
不敢再用任何多余的动作去惊扰那颗在黑暗中己经崩断的弦。
“……”
没有任何言语。只有黑暗中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和那无声颤抖的影子。
储藏室像一座沉默的坟墓。
门外的走廊里,《死亡诗社》慷慨激昂的台词依稀变得稍微清晰了一点,但又迅速被其他环境音淹没。一个清晰的女声似乎在朗读惠特曼的诗句,声音穿过门板的阻隔,带着空洞的回响。
“To be is a verb. To act, even if it’s only to uand...” (“存在”是个动词,去行动,即使只是为了理解……)
那飘渺的、关于“存在”与“行动”的诗句,在储藏室的死寂与痛苦中回荡,显得如此遥远又如此讽刺。
楚瑶靠在冰冷的墙边,听着门外虚妄的激昂和门内实实在在的痛苦战栗,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也蹲了下去。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黑暗中,只剩下两道在各自角落里无声喘息、无法靠近的影子。
存在。
理解。
行动。
隔着一层无法跨越的、寂静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