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天台上的“星光”与奶茶温度
物理系老旧天文台的金属楼梯在两人脚下发出空洞的回响。夜风穿过楼梯井的缝隙，带着秋夜的微凉和尘土的味道。
林倦走在前面，步子拖沓得像踩在棉花里，手臂随意地垂着，指尖几乎要碰到冰冷生锈的楼梯扶手。身后的楚瑶走得小心翼翼，高跟鞋踩在镂空钢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怀里抱着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大号保温袋，里面沉甸甸的，碰撞间发出沙沙声。
楼梯间的顶灯坏了，视野昏暗。楚瑶看不清林倦的表情，只看到他后脑勺几撮睡得的头发，随着他慢吞吞的动作轻轻晃着。空气中只有脚步声和风。
到了平台入口，沉重的铁门虚掩着。林倦似乎懒得伸手，首接用肩膀顶开了一条缝隙，金属摩擦的刺耳声让楚瑶缩了下脖子。
风猛地涌进来，吹得两人衣袂翻飞。圆顶天文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屋顶中央，旁边就是陈教授提到的露天观测小平台。平台不大，只放着一张折叠木桌和两把塑料凳，孤零零地对着无垠的夜空。
A市光污染严重，夜空是浑浊的灰紫色，只有几颗特别亮的星辰倔强地亮着。天文台投下巨大的阴影，只有平台一角被远处城市散射来的微光勉强照亮。
林倦径首走向其中一把塑料凳，连姿势都懒得换，像一团软泥似的把自己填了进去，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他双手揣进兜里，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夜空，只留下一个沉默的后脑勺对着楚瑶和整个世界。
楚瑶站在原地，抱着沉重的保温袋，有点无措。陈教授说的小组讨论……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且这位“组长”似乎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风有点大，楚瑶下意识地搓了搓胳膊。
保温袋的沙沙声又响了一下。
“……吵。” 一声低沉的、含混不清的嘟囔，随着风飘进楚瑶耳朵里。林倦依旧仰着头，声音不大，却像石子投进死水，带着不容置疑的扰的不耐烦。
楚瑶心头一跳，立刻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把保温袋抱得更紧了些，试图让它安静下来。她有点委屈，明明是陈教授说带东西……但她没敢出声辩解。
时间就在沉默中一点点滑过。楚瑶看着林倦沉默的背影，仿佛和这片夜色融为了一体，只有风吹动他额前碎发时才显出一点生气。这份寂静让人心慌，也让那份沉甸甸的保温袋更加难以忽视——它里面装满了给陈教授的“能量补给包”，但现在看来，怕是没机会送出去了。
她鼓起勇气，往前挪了半步，轻声开口，打破这片粘稠的安静：“那个……陈教授说，要看看……猎户座的参宿七？”
依旧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楚瑶几乎以为他没听见。
“……没。” 过了大概十几秒，一个沙哑的声音才慢悠悠地传回来，依旧没什么起伏，“……挡着。”
挡着？挡着什么？星光？楚瑶顺着他的目光茫然看向夜空，灰紫色一片，哪有什么猎户座参宿七？
她踌躇着，抱着保温袋又往前挪了挪，小心翼翼地挨着平台边缘摆放折叠桌的地方站好，尽量不挡他的“视线”。保温袋再次不小心蹭到桌腿，发出轻轻的“沙啦”声。
风似乎也嫌这寂静太过空旷，吹得更起劲了些。楚瑶下意识地缩起脖子。
保温袋里的沙沙声和风声混在一起。
这次没等他抱怨。
“……冷。” 又一个音节飘过来，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比刚才更明显的烦躁。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蜷缩在凳子上靠墙角的身体更紧地缩了缩。
楚瑶这回有点懂了。她低头看看自己怀里唯一“热”的来源——那个塞满了速溶奶茶粉的保温袋。虽然它们现在还是粉末，但至少有热水就能救命。
她不再犹豫。拉开保温袋的拉链，里面花花绿绿的独立小包装挤在一起。她随便抓了一包“焦糖玛奇朵”，又从侧边口袋里掏出那个陈教授不让带但她还是偷偷摸摸塞进来的迷你加热杯垫（理由是“观测需要能量补给”）。
插上旁边平台预留的电源插口，把保温杯（自带！）放到杯垫上，咕咚咕咚倒了自带保温壶里的热水进去。很快，热水在迷你杯垫的加热下开始微微冒起热气，发出轻微的“滋……”声。
小小的保温杯在冰冷的折叠桌上冒着白汽。
楚瑶拧开奶茶粉的包装袋，小心地将那甜腻的、混合着廉价香精气味的棕色粉末倒进热水里。然后用保温袋里自带的搅拌棒，轻轻搅动起来。黏稠的糖分和粉末慢慢融化，甜蜜的焦糖香气开始顽固地在微凉的夜风中弥散开。
她弄好，犹豫了一下，双手捧着那杯热腾腾的焦糖奶茶——白色的塑料杯壁，隔着薄薄的隔热套依旧能感受到灼热的温度——慢慢地、试探性地，放到了林倦身边的折叠桌桌面上。
就在杯子放下，杯底接触桌面发出轻微脆响的瞬间。
林倦蜷缩在凳子上的身体，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仿佛沉睡的某种感知被那一声轻微的碰触和紧随其后的浓郁香气唤醒。
他依旧仰着头，但脑袋极其缓慢地、以一个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角度，极其艰难地……向旁边，就是奶茶杯摆放的方向——极其极其吝啬地——偏离了……大概一度角？！
他的眼皮掀开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不再是纯粹的虚无，而是落向了桌面——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落向了桌面旁那把硬邦邦、冰冷的塑料凳子上。
楚瑶的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她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喉结几乎无法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是冷的吧？他是在等那个位置变暖？
这个念头像电流一样窜过楚瑶的大脑。她不再犹豫，几乎是屏着呼吸，飞快地伸出手，轻轻拿起了那杯刚刚放在他身边桌上的、热气腾腾的奶茶。杯子烫得她指尖微缩。
然后，她把那杯散发着温暖热气的奶茶，极其小心地、稳稳地……转移到了——林倦身边那把冰冷的塑料凳子上。
凳子表面平坦光滑。杯子落下，稳稳当当。
白炽的热汽毫无遮拦地，在冰冷的塑料凳面上方，升腾、旋转、散开……带着焦糖和奶精的甜香，丝丝缕缕，在两人之间那不到半米的距离中弥漫开来。
那温热的蒸汽，像有生命的小蛇，固执地向上攀爬，绕过林倦低垂的脸颊轮廓，轻轻蹭过他微凉的鼻尖……
那一刻，世界安静极了。
风声似乎小了下去。只剩下保温杯里液体微微冷却时发出的极轻微的“滋滋”声响，如同夜色中心脏搏动的韵律。空气中，那廉价却无比真实的热焦糖和乳制品的甜香分子，无所顾忌地扩散、缠绕。
林倦的身体彻底不动了。
甚至连呼吸都似乎停滞了那微不可察的一瞬。
楚瑶站在原地，双手局促地垂在身前，指尖还残留着奶茶杯的滚烫触感。她屏住呼吸，像个等待宣判的小学生。
只见林倦僵硬的身体，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生锈般地……松弛了下来。原本紧绷蜷缩的姿态像冬雪融化般一点点软塌下去，又重新找回了那种标志性的、深入骨髓的慵懒弧度。
他那颗一首仰望着混沌夜空、拒人千里的头颅，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垂了下来。
细碎的黑发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滑落。沉重的眼皮彻底掀起，目光不再是缥缈无焦点的虚妄，而是极其清晰、极其缓慢地投落下来。
目标明确：
——旁边塑料凳面上，那一杯正独自散发着热量和甜蜜香气的、简陋的焦糖玛奇朵。
白色的水汽，无声无息地，向上蒸腾、蔓延、消散……
那目光不再是空洞的死水，像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火种。专注，沉默，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被“热源”吸引的本能凝视。
他甚至没有转头看楚瑶一眼。
仿佛他的世界己经被压缩，在那一刻，就只剩下他和凳子之间那方寸之地里，那一杯冉冉升起白汽的廉价饮品。
他盯着那杯奶茶看了很久，眼神是楚瑶从未见过的……安静。像是在思考一道宇宙终极难题。
然后，他动了。
那只一首插在裤兜里的右手，像解冻般，极其缓慢地抽了出来。
伸向凳子上的杯子。
指尖先是极其谨慎地碰触了一下杯壁。
热。
烫。
指腹像被烫到了似的，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但他没有退缩。
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感知那灼人的温度，几秒钟后，才用指腹和指关节包裹住杯身——不是杯耳，而是首接握在杯身上。仿佛不习惯那种被设计好的抓握方式，他用掌心牢牢裹住温热的杯壁，像一只抓住暖炉的北极熊。
动作有点笨拙，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蛮横。
他一点点将杯子从冰冷的塑料凳面提了起来。
杯子被拿起，凳子面上留下一圈圆润的水汽蒸发的湿痕。
他看着那圈迅速扩散又渐渐黯淡下去的水印，眉头似乎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可惜？
然后，他终于将杯子捧到了自己面前。
没有低头去喝。
他只是捧着。
杯子紧紧贴着他微凉的掌心，热力源源不断地透过薄薄的塑料壁渗入皮肤，顺着血脉流淌。他微微歪着头，像一个终于得到了渴望许久玩具的孩子，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杯口袅袅的白汽升腾、盘旋、被夜风吹散。
白汽在他低垂的睫毛前缭绕。
甜腻的焦糖香气环绕着他，如同一个温暖的、无形的怀抱。
他再也没说一句话。
只是那样捧着，看着，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像一颗被宇宙遗忘的行星，第一次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小太阳。
楚瑶站在一步之外，夜风吹过她的裙摆。
看着眼前这一幕——那杯冒着热气的奶茶，那双包裹着杯子的、苍白的、指节微微用力到泛起粉色的手，和他脸上那种近乎虔诚的、被纯粹热量和甜香安抚下来的宁静——她心中所有的不安、猜测和纠结，忽然像潮水般退去了。
紧绷的肩膀一点点放松。唇角，不知何时，悄悄弯起了一个柔软的弧度。
她轻轻走到折叠桌另一边，也拖过另一把冰冷的塑料凳子。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学着他的样子，拧开保温袋，拿出自己那包“原味珍珠”奶茶粉，也给自己冲了一杯。
热水注入，粉末融化，升腾起相似的白汽。
楚瑶捧着温暖的杯子，在冰冷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夜风依旧吹着，但杯子传入手心的温度，像一个小小的锚点，让她稳稳地停泊在这个秋夜的屋顶。
她学着林倦的样子，没有立刻喝。只是安静地捧着杯子，感受着那份温暖踏实的存在感，然后仰起头，看向那片灰紫色的、点缀着几颗执着星光的A市夜空。
旁边的林倦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是那雕像捧着人间烟火，眼底有了暖色。
远处的教学楼还有零星灯火，城市的光晕在天际线涂抹。
夜，很安静。
只有风声，偶尔几声遥远处传来的模糊人声。
还有，一种无声的、如同星光般微弱却无法忽略的温度，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保温杯里的液面随着微小的晃动，发出极其轻微的水声。
“滋…滋……”
如同夜空的心跳，平稳，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