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顶层那场奢华家宴的涟漪尚未散尽,年三十的清晨己裹挟着凛冽寒气撞开城北老街的门扉。方记杂货铺早早贴上了红艳的春联,檐下挂着方小雨糊的歪歪扭扭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晃,点染出几分微薄的年味。
后间炉火熊熊,羊肉萝卜汤的香气霸道地充盈着狭窄空间。方小雨一边哼着不成调的贺岁歌,一边利落地剁着饺子馅,刀背与砧板的撞击声是唯一的鼓点。姜月蜷在炉边小马扎上,指尖却无意识地、反复着口袋里一样硬物——那枚冰冷的、带着奇异重量感的旧腕表。
傅宏远那份远超规格的“恩宠”,如同烫手的山芋。那枚简约到近乎朴拙的钛合金男表躺在口袋里,金属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渗入肌肤,仿佛凝聚着“云顶”宴会厅里所有凝固的目光和暗藏的风暴。每次指尖触碰到它冰凉的棱角,心尖都像被无声地蛰一下。它像一枚沉重的封印,锁着傅家深不可测的过往,也锁着她无法挣脱的现在。
“哎!发什么呆呢!”方小雨一记“馅料飞弹”——一块细碎的饺子馅“啪”地砸在姜月额头,“快来包饺子!你这学霸总不能只会念书不会捏褶吧!”她故意夸张地大呼小叫,冲散了姜月凝滞的思绪。
姜月如梦初醒,指尖从口袋缩回,乖乖洗手。冰凉的水刺得她指尖发麻。她笨拙地拿起饺子皮,学着方小雨的样子填馅、捏合,动作生涩得像第一次握笔。方小雨得意地看着她包出的歪瓜裂枣,笑得前仰后合,那没心没肺的暖意像炉膛里蹦出的火星,短暂地燎烤着冰封的心湖。
就在这时。
旧茶几上那台吱呀作响的老收音机(方大富的宝贝)滋啦响了几下,传出本地新闻主播洪亮的声音:
“……南城警方开展岁末治安‘护蕾’行动,破获多起……尤其针对未成年人及在校学生……敲诈勒索……校园欺凌……”
方小雨切馅的刀顿了一下,没说话,眼神犀利地扫了姜月一眼。
“……其中一起性质恶劣的团伙案件……涉及城西某职高李姓、王姓等多名嫌疑人……经查以非法手段长期……己刑事拘留……等待正义审判……”
后面还报了其他案情。方小雨松了口气,刀背重新欢快地落回砧板,嘴里哼的调子都昂扬起来。
姜月低着头,用力捏着手里的饺子皮边缘,指节泛白。虽然新闻没点名,但……城西职高、李姓、王姓……答案呼之欲出!这突如其来的“正义审判”,是巧合?还是……那只无形冰冷巨手的又一次运作?恐惧混着一点微弱的、扭曲的解气感,在心底冰火交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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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大学家属区。
积雪覆盖着老旧的红砖楼小径。林哲轻轻推开家门。屋里光线昏暗,带着一股长时间密闭和药味交织的沉闷气息。
“妈?”他声音放得很轻。
林芳正坐在沙发阴影里,手里攥着一块磨损严重、边角发亮的老式工牌(上面印着模糊的“三江机械厂”字样),出神地望着窗台上的枯死盆栽。听到动静,猛地回神,慌乱地将工牌塞进坐垫底下。
“小哲?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学校冬令营……”她站起身,脸上挤出笑容,眼角的疲惫和憔悴却掩不住。
“营提前结束了。”林哲走过去,视线扫过那团微突的坐垫,停在母亲苍白如纸的脸上,“身体怎么样?药按时吃了吗?”
“吃了吃了!好多了!”林芳忙不迭地点头,岔开话题,“饿了吧?妈这就去做饭……”
“不急。”林哲按住她的肩膀,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先坐。”他将买回来的新鲜水果放到桌上,坐在母亲对面。桌上还摊着上次那份他整理的傅氏工地异常报告草稿。
空气凝滞片刻。
“爸的事……和三江厂……”林哲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一道物理题,“是不是还有……别的人知道?”
林芳脸色霎时惨白!身体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别问了!”她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惊恐的尖锐,手指死死抓着沙发边缘,指节发白,“没有别人!谁都不知道!也……也不可能有人知道!”她的眼神如同受惊的鸟,在屋里惶惶西顾,最终落在那份草稿上,仿佛那纸张会噬人。“别查了!求你了!别再碰那些事了!”她眼中瞬间涌上泪水,哽咽着,“你爸没了……我们娘儿俩能平平安安的……就够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牢笼,将她死死囚禁。林哲看着母亲崩溃的模样,沉默地攥紧了拳头。窗外积雪反射的冷光映在他眼镜片上,寒气森然。那份压在坐垫下的旧工牌,像一座压垮过去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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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顶”顶层书房。
巨大的窗幕映着除夕漫天璀璨的烟花,如同倒悬的星河洒落人间。书房内却只有一盏阅读灯照亮红木书桌一角。傅承渊靠坐在宽大的座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银灰色的旧齿轮(看起来像是某种精密仪器的核心传动部件)。
桌面上摊开着几页纸张:
1. 圣樱附中高二(三)班本学期物理特优奖学金候选人综合评定表(内评)。姜月的名字赫然在列,后面附着高得离谱的理科综合得分,以及期末考试物理压轴大题(三江厂齿轮关联题)满分(解法独特)的分析标注。
2. 另一份私人加密档案夹页面:【1985.10.17 三江机械厂二车间齿轮崩裂工伤事故(档案号SJ-1107)】。档案照片页:一个打着马赛克但能看到断臂和血泊的模糊身影,旁边标注:“老技工郑根生为掩护学员重伤(后因伤情反复恶化致残退休)……受保护学员身份:该批次厂内技工子弟借读生,事故细节证明己遗失……”
3. 最下方压着一张薄薄的、印着“城西废旧金属回收站”抬头的票据复印件。收购物名称栏写着:“旧损工业传动组件一批(含S形联动啮合链带残件)”。交接人签名处是个潦草的鬼画符,日期是……寒假前一周。
傅承渊深邃的目光在物理试卷的“解法独特”和那张“旧损传动链带残件”的票据之间无声流连。指腹下的冰冷齿轮传递着沉默的重量。
就在此时。
内线通讯灯温和地亮起。
“承渊?”是傅宏远的声音,通过专用线路传来,带着年节特有的、一丝更温缓的余韵,“在书房?”
傅承渊沉默了一瞬。“是。”
“守岁呢?”老爷子的声音透过电流,有种奇异的亲近感,“底下太闹。我让厨房炖了点沙参陈皮羹,温在起居室小暖炉上。味道还行,清润。”
没有提及腕表,没有提及家宴,只是最平常的家常嘱托。
“……知道了。谢谢爷爷。”傅承渊的声音平稳依旧。
“嗯。”傅宏远顿了一下,极其罕见地又多说了几句,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像带着暖意的玉石,“旧东西,有时候……未必是负担。用得对路,是根锚,沉底定得住船,经得起风浪。”
话里有话,点到即止。
线路随即切断。
书房重归沉寂。
傅承渊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通讯器消失的红灯上。
炉火边那句温和的“清润羹汤”,那句意味深长的“旧物如锚”,像一阵细微却坚韧的风,吹入了那片绝对冰封的领地核心。
他垂眸。
摊开的掌心。
那枚冰冷的齿轮在阅读灯下泛着幽暗的光。
而书桌一角。
被随意放置的那枚来自傅宏远的、朴实无华的钛合金旧腕表。
秒针正无声而稳定地一格一格移动。
滴答。
滴答。
仿佛某种沉入渊海的、带着遥远年代温度的心跳。
窗外,新年的烟花在夜空中轰鸣绽放,将南城的每一寸天空都染上流丽的色彩。光与影在玻璃上流淌。傅承渊凝望着那片喧嚣的光河,冰冷眼底那片亘古寒冰,在旧表沉静的嘀嗒声和遥远海边灯塔般的暖语微光映照下,棱角分明,却似乎第一次,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
消融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