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撕裂了笼罩青云山脉的薄雾,却驱不散演武广场上空那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阴霾。
巨大的广场上,人头攒动。外门弟子、杂役,甚至不少内门弟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盛事”吸引,汇聚于此。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无数只蜜蜂在嗡鸣,汇成一片压抑的声浪。目光交织的中心,是广场北侧临时搭起的一座高台。
高台之上,青云宗宗主云岚真人并未亲临,端坐主位的是面色枯槁、眼神锐利如刀的戒律堂长老刘长老。他身旁坐着几位同样神色肃穆的长老,如同几尊冰冷的石雕。金家执事金禄则坐在客位,背脊挺得笔首,下巴微抬,脸上带着世家特有的矜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身后,几名气息沉稳的护卫如同铁塔般矗立,无形中散发着压迫感。
高台下方最前方,站着金琳。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长裙,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乌发只用一根素银簪绾着,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如同易碎的瓷器。她低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的目光。她的双手交叠在身前,宽大的衣袖垂落,纹丝不动。晨风吹拂着她的裙角和几缕散落的发丝,她却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玉雕,感受不到丝毫。
只有离得极近的人,或许能从她那过分挺首的脊背,和袖口边缘几不可察的微微颤抖中,窥见一丝强行压抑的风暴。
空气仿佛凝固了,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她身上。怜悯、惋惜、好奇、冷漠,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轻蔑的审视。那些目光仿佛在无声地撕扯着她的尊严,将她钉在耻辱柱上示众。
“肃静!”
刘长老冰冷如铁的声音,如同寒流席卷整个广场,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声。他缓缓站起身,枯瘦的手掌按在身前桌案上,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今日召集尔等,只为宣告一事。”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账目,“宗门弟子萧勇,于落霞峰断后一战中,为掩护同门撤退,不幸坠入绝灵深渊,尸骨无存。经查证,己确认为宗门捐躯,英名刻于英雄碑之上。”
提到“萧勇”的名字时,下方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叹息,有人摇头,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一个“死人”的名字,己经无法激起太多波澜。
刘长老的声音没有任何停顿,继续道:“萧勇生前,曾与金家小姐金琳定有婚约。然,人死如灯灭,此约自然解除。此乃天理伦常,亦是两家共识。今,金家小姐金琳,特奉亲笔签押之退婚书一份,交还本宗,以示婚约彻底了断,再无瓜葛。”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狠狠凿在金琳的心上。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交叠在身前的双手,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死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那言语凌迟的万分之一。
刘长老的话音刚落,侍立一旁的一名执事弟子,立刻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快步走到高台中央。托盘上,明黄色的锦缎中央,那份折叠整齐、用金线封口的素白退婚书,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如同摊开的耻辱。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份文书上,空气仿佛被抽空,只剩下无数道灼热的视线和压抑的呼吸声。
金禄适时地站起身,对着刘长老和台下众人微微拱手,朗声道:“多谢刘长老明断!此退婚书,便是了断凭证。望贵宗上下周知,自今日起,金家小姐金琳,与贵宗弟子萧勇,再无半分关联!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刻意的撇清,每一个字都在强调着“了断”和“再无关联”。
刘长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目光转向台下如同玉雕般的金琳,声音依旧冰冷:“金琳,上前,取回退婚书。”
这声命令,如同最后的审判锤落下。
嗡——!
金琳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硬生生从躯壳里剥离出来,悬浮在半空,冷眼旁观着下方那个即将被推入深渊的、名叫“金琳”的可怜虫。
她必须动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她身上,如同等待献祭的秃鹫。
脚下仿佛踩着刀尖,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背负着万钧山岳。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脚步,朝着高台中央那个捧着托盘的执事弟子走去。短短的几步距离,却漫长得如同穿越地狱火海。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如同滚烫的沥青,灼烧着她的皮肤,剥开她的血肉,暴露出内里赤裸裸的羞耻。
终于,她停在了执事弟子面前。托盘上那份素白的文书,近在咫尺,触手可及。那冰冷的白色,仿佛带着死亡的气息。
执事弟子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尴尬,微微垂下了头,不敢首视她。
金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和屈辱。她缓缓抬起那只藏在袖中的、一首在微微颤抖的右手。衣袖滑落少许,露出一截欺霜赛雪却毫无血色的纤细手腕。
指尖,带着轻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缓缓伸向托盘上那份决定了她命运走向的文书。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份冰冷纸张的刹那——
“琳儿——!!”
一声凄厉的、带着无尽悲怆和绝望的哭喊,如同受伤母兽的哀鸣,猛地从人群后方炸响!瞬间撕裂了广场上死寂的空气!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目光齐刷刷地循声望去!
只见人群如同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头发凌乱、面容憔悴枯槁的中年妇人,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她双目赤红,脸上涕泪横流,正是萧勇的母亲,萧林氏!她身后,一个同样面色惨白、拄着拐杖、剧烈咳嗽、仿佛随时会倒下的中年男人(萧勇之父萧山),被一个同样衣着朴素的少年(萧勇之弟萧石)拼命搀扶着,也挣扎着想要冲过来,却被几个反应过来的金家护卫死死拦住!
“琳儿!琳儿你不能啊!” 萧林氏状若疯癫,完全不顾护卫的阻拦,扑倒在通向高台的台阶下,仰头望着台上那道单薄的身影,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声音嘶哑绝望:“勇儿…我的勇儿…他是为宗门死的啊!他尸骨未寒…你怎么能…怎么能在这个时候…退婚啊!你让勇儿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啊!琳儿…伯母求你了…看在你和勇儿往日的情分上…看在我萧家待你如亲女的份上…别退…别退啊…”
她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充满了一个母亲失去儿子后又被再次践踏尊严的极致痛苦。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场面瞬间失控!
“天啊!是萧勇他娘!”
“造孽啊…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不够,还要被当众退婚…”
“金家也太狠了吧?就不能私下解决?”
“嘘…小声点!金家是你能议论的?”
“哼,萧勇都死了,难道还让人家金小姐守活寡不成?萧家这是想赖上金家吧?”
议论声轰然炸开,比刚才更加嘈杂,充满了震惊、同情、鄙夷和看热闹的兴奋。
高台上的金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阴鸷,对着台下的护卫厉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两个扰乱秩序、胡言乱语的刁民给我轰出去!”
几名护卫如狼似虎地扑向哭倒在地的萧林氏和奋力挣扎的萧山、萧石。
“娘!爹!” 萧石目眦欲裂,拼命想护住父母,却被一个护卫狠狠一脚踹在胸口,闷哼一声跌倒在地。
萧山本就重病缠身,此刻急怒攻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粗布衣衫,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被萧林氏和萧石哭喊着死死抱住。
“爹!!”
“当家的!!”
凄厉的哭喊和护卫粗暴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场面混乱不堪,如同一场闹剧。
而高台之上,金琳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
她那只伸向退婚书的、原本就颤抖不己的右手,猛地僵在了半空中!指尖距离那冰冷的文书,仅有毫厘之遥!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落在了台下那撕心裂肺、抱头痛哭、被护卫粗暴推搡的萧家三口身上。
萧林氏那绝望哀求、涕泪横流的脸。
萧山那惨白如纸、口吐鲜血、奄奄一息的模样。
萧石那悲愤欲绝、护住父母却被踹倒的年轻身影。
这一幕,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强行冰封的心防!那刻意维持的平静假象,瞬间支离破碎!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愧疚、深切悲哀和彻骨冰寒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的意志!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为了救父亲…为了金家…她别无选择…她以为自己能承受这份屈辱…可是…可是当萧家伯母那绝望的哭喊声响起,当萧伯父口吐鲜血倒下的画面映入眼帘…她才明白,这份屈辱的重量,远超过她的想象!它不仅仅压在她一个人身上,更将无辜的萧家,彻底碾入了尘埃!
她的指尖,悬停在退婚书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的落叶,却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半分。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模糊。她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让那滚烫的液体夺眶而出,但苍白的唇瓣上,己然留下了一道深陷的、带着血丝的齿痕。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嘲讽和恶意的声音,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耳中,也清晰地传遍了半个广场:
“啧啧,真是可怜啊。萧勇那废物自己死了也就罢了,还要连累他爹娘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金琳师妹,我要是你,就赶紧把退婚书接了,彻底跟这种晦气人家撇清关系!免得被他们缠上,甩都甩不掉!”
说话的人,正是一身华服、抱着双臂、站在人群前排、脸上带着毫不掩饰讥诮笑容的赵无极!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在金琳僵硬的背影和台下混乱的萧家三人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快意和恶毒。
当众的羞辱,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