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城墙根下的日子,像那条浑浊的污水沟,缓慢而粘稠地流淌着。“沙雕杂货铺”的招牌在秋风中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却又顽强地挂着。
小泥鳅和他的“丐帮情报组”成了铺子的常客。每天傍晚,夕阳把破败的街道染成一片暧昧的橘红时,这几个半大少年就会准时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尘土、汗味和市井的喧嚣气息。
“掌柜的!今儿的‘故事’来了!”小泥鳅熟门熟路地往门槛上一蹲,接过小桃递来的两根麻花,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开始汇报。他身后两个跟班也眼巴巴等着自己的份例。
王婆子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手里拿着块磨薄的木片(林清歌给她当“记事板”的),用烧黑的木炭头,努力地、歪歪扭扭地记录着。
“先说城东!”小泥鳅咽下麻花,抹了把嘴,“棺材铺的老张头,昨儿夜里跟隔壁卖纸钱的李寡妇打起来了!动静那叫一个大!老张头骂李寡妇偷他晾在后院的寿衣,李寡妇骂老张头半夜爬她家墙头!啧啧,最后让巡街的武侯(低级巡警)各打二十大板,罚钱了事!我看啊,就是老张头想占便宜没占着!”
王婆子憋着笑,在木片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个棺材和纸钱,旁边标注:“老张头vs李寡妇,偷寿衣?爬墙头?罚钱。”
“还有呢?”林清歌坐在柜台后,手里摆弄着一个新做的、造型更加扭曲的“沙雕狗”玩偶,头也没抬地问。
“哦!差点忘了!”小泥鳅一拍脑门,“码头那边,漕帮和‘铁手帮’为了争卸一批南边来的丝绸货,又干了一架!两边都伤了人,动静不小!听说……‘铁手帮’请了个外援,是个使铁尺的狠角色,一尺子下去,能把人胳膊敲断!漕帮吃了点亏,正到处放话要找场子呢!”
“铁尺高手?外援?”林清歌的手顿了一下。漕帮的势力她听小泥鳅提过几次,是码头真正的霸主之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铁手帮”和“铁尺高手”,值得留意。王婆子赶紧在木片上画了个船锚和一把歪斜的尺子,标注:“码头争货,漕帮vs铁手帮,铁尺高手,漕帮吃亏。”
“掌柜的,这算‘大消息’吧?”小泥鳅凑近柜台,搓着手,眼睛瞟向放铜板的瓦罐。
林清歌点点头,从罐子里数出十五个铜板(三人份)递过去:“拿着。下次再听到那个‘铁尺高手’的消息,或者漕帮有什么动静,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嘞!包在我身上!”小泥鳅喜滋滋地接过钱,分给两个眼巴巴的跟班。
“还有呢?咱们这片儿呢?”林清歌追问。
“咱们这儿?没啥大事儿!”小泥鳅挠挠头,“哦,对了!街尾那个算命的‘半仙刘’,昨儿个给城南绸缎庄的王老板算了一卦,说他家小妾肚子里是个带把儿的!王老板一高兴,赏了他二两银子!结果今天上午,那小妾去医馆把脉,大夫说是个闺女!王老板气得带人把‘半仙刘’的摊子给掀了!‘半仙刘’这会儿还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呢!哈哈!”
王婆子一边记录(画了个算卦的幡和一个襁褓,标注“半仙刘算错胎,摊子被砸”),一边忍不住笑骂:“该!叫他胡说八道骗钱!”
小泥鳅又零零碎碎说了些街坊邻居的鸡毛蒜皮:谁家媳妇跟婆婆吵架回娘家了,哪家孩子偷了隔壁的鸡被吊起来打,哪个摊贩卖的东西缺斤短两被人堵门骂……信息杂乱无章,充斥着底层生活的烟火气和荒诞感。
林清歌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示意王婆子都记下。这些信息看似无用,如同散落一地的芝麻,但谁知道哪一天,其中某一颗就能成为解开某个谜题的关键?她在用最原始的方式,编织一张覆盖西市底层的情报网,哪怕这张网现在还很稀疏,很脆弱。
送走心满意足的小泥鳅三人,王婆子看着木片上那些鬼画符般的记录,叹了口气:“小姐,这……这都记的啥呀?有用吗?”
“记下来就好。”林清歌拿起木片,借着昏暗的油灯光,仔细辨认着王婆子那极具抽象风格的“图文并茂”。她的大脑如同一个初生的数据库,努力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归档、关联。比如,棺材铺的老张头和李寡妇的矛盾,可能反映出这片区域邻里关系的紧张和底层生存空间的挤压;漕帮与铁手帮的冲突,则指向码头势力格局的微妙变化;至于“半仙刘”的遭遇,纯粹是市井生活的黑色幽默。
“有用没用,现在不知道。”林清歌放下木片,声音平静,“但记下来,总比忘了好。”
生意方面,情况却有些不容乐观。
“嘎嘣脆”小麻花依旧是最受欢迎的明星产品,每天都能稳定带来几十文钱的流水。牙刷和牙粉也慢慢有了些回头客,口碑在底层平民中悄然传播。然而,“洗白白”肥皂,却遭遇了滑铁卢。
最初的新鲜感过后,肥皂的销量断崖式下跌。
“掌柜的,不是我说,”一个常来买麻花的妇人拿着肥皂,犹豫着说,“这玩意儿洗得是干净,可……也太不经用了!搓几次就没了!五文钱一块,够我买好几大捆皂角用上一个月了!划不来啊!”
另一个在码头扛活的汉子也抱怨:“洗完了手是干净,可总觉得干巴巴的,还滑溜溜的,不得劲儿!不如皂角搓着痛快!”
成本高、消耗快、使用体验与传统习惯不符……这些致命的缺点,在价格敏感的底层市场被无限放大。
货架上,那几块包着油纸的肥皂,如同被遗忘的士兵,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落满了灰尘。每天卖出去的肥皂,屈指可数,甚至好几天都开不了张。林清歌看着那堆滞销的肥皂,小眉头紧紧蹙起。
她低估了市场推广的难度,也高估了底层百姓对“新奇”事物的接受度和购买力。肥皂是好东西,但在一个习惯了廉价皂角的群体里,它的性价比劣势被无限放大。技术优势,在现实的市场壁垒和消费习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小姐,这肥皂……还做吗?”小桃看着那些卖不出去的肥皂,心疼那些浪费的猪油和草木灰。
“做。”林清歌的回答很干脆,但眼神里充满了思索,“但得变。”
怎么变?降低成本?改良配方提升耐用度和使用感?还是……寻找新的目标客户?
一连几天,林清歌都显得有些沉默。她不再摆弄那些沙雕玩偶,而是把更多的时间花在观察铺子外面的人流上。她看着那些穿着粗布短打、行色匆匆的劳力;看着那些挎着篮子、精打细算的妇人;也看着偶尔经过的、穿着细棉布长衫、看起来像是小商人或者账房先生模样的体面人。
他们的需求是什么?他们愿意为什么花钱?
“婆婆,”这天傍晚,林清歌叫住准备关门的王婆子,“你明天……回府一趟。”
“回府?”王婆子一愣,“小姐有事吩咐?”
“嗯。”林清歌点点头,“你去找李婆子,或者厨房其他相熟的婆子,旁敲侧击地问问,府里……特别是柳夫人院子里,或者大少爷院子里,有没有哪个丫鬟、婆子手上……容易起红疹子?或者皮肤特别粗糙、容易开裂的?”
王婆子有些摸不着头脑:“问这个干嘛?”
“你就说……”林清歌沉吟了一下,“就说你认识个游方郎中,有祖传的方子,专治这个,想问问有没有人需要。记住,一定要不经意地提,别让人起疑。”
“哦……哦!明白了!”王婆子虽然不解,但还是应下了。
林清歌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眼神幽深。底层市场暂时打不开,那就试试中上层?深宅大院的丫鬟婆子,常年劳作,接触冷水、皂角、油污,手部皮肤问题很普遍。她们或许买不起昂贵的香膏,但对能缓解痛苦的“药皂”,会不会有需求?而且,她们是连接内宅的重要信息节点……
这是一个新的尝试方向,风险与机遇并存。
几天后,王婆子带回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小姐!打听到了!”王婆子一脸神秘,压低声音,“还真有!柳夫人身边那个最得力的梳头丫鬟,叫翠喜的!那丫头心气高,最爱惜自己那双手,可偏偏一到秋冬,手上就起小红疙瘩,又痒又干,还裂口子!抹了多少香膏都不顶用!为这事,没少被柳夫人嫌弃!我按您说的,跟厨房一个跟她交好的小丫头‘无意’中提了一嘴,说有个偏方……那小丫头好像挺上心!”
翠喜?柳氏的心腹大丫鬟?
林清歌心中一动。这倒是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
“还有,”王婆子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警惕,“小姐,这两天……好像有人在铺子附近转悠。”
林清歌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什么人?”
“生面孔!穿着打扮……不像咱们这片的。”王婆子努力回忆,“看着……挺体面,但又有点……说不上来,眼神有点飘。在街对面晃了两次,还朝咱们铺子里张望。我问过小泥鳅,他说他也不认识,看着不像收‘平安钱’的,倒像是……像是哪家府上出来探路的?”
府上?探路?
林府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林清歌的神经骤然绷紧。刚有点起色的情报网,刚找到新方向的肥皂生意,难道这么快就被人盯上了?
“小桃姐姐,从明天起,铺子开门晚一个时辰,关门早一个时辰。”林清歌迅速做出决断,“婆婆,你多留意外面,再看到那人,想办法让小泥鳅他们跟一跟,看看是什么来路。记住,千万别打草惊蛇!”
“是,小姐!”王婆子和小桃都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
夜色笼罩了破败的城墙根。“沙雕杂货铺”早早关了门,里面只透出一点微弱的油灯光。
林清歌坐在柜台后,面前摊着王婆子那本画满“情报流水账”的木片册子,旁边是几块无人问津的“洗白白”肥皂。
情报如同碎片,散乱而模糊。
生意遭遇瓶颈,前路不明。
暗处似乎还有窥探的眼睛。
没有热血沸腾的逆转,没有一鸣惊人的高光。只有琐碎的记录,滞销的货物,和潜藏的不安。这就是她走出林府高墙后,面对的真实世界。
冰冷,粗糙,充满了不确定。
她拿起一块肥皂,用力握在手心。粗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窗外,污水沟的腥臭气息若有若无地飘进来。
这条路,比她想象的,更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