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晨雾如同浸透水的粗麻布,沉甸甸地压在荒野上。
陈默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脚下是泥泞不堪、被无数足迹反复践踏的野径。每一次落脚,湿冷的泥浆都裹挟着脚踝,带来刺骨的寒意。
褴褛的衣衫早己被夜露和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铁甲。肩膀和脸颊上被火燎烟熏、木石刮擦的伤口,在寒气的刺激下,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离开了那片仍在燃烧、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劳役营区域,朝着远离火光的方向,己经走了大半夜。
身后,那冲天的橘红火光和翻滚的浓烟,在地平线上缩成一片朦胧扭曲的光晕,如同巨兽尚未闭合的伤口。
但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和血腥气,却如同跗骨之蛆,依旧隐隐约约地追随着他,钻入鼻腔,提醒着他刚刚逃离的炼狱。
视野中,那无处不在的暗红色气流并未消失,只是变得更加广阔,更加浩渺。它们不再局限于某个营地的上空,而是如同无边无际的暗红潮汐,弥漫在整个天地之间,覆盖着荒芜的原野、枯死的树林、浑浊的溪流。
这血色气运的海洋,象征着这片土地本身正在经历的混乱、杀戮与衰亡。
而更触目惊心的景象,就在眼前。
荒野之上,不再是寂静的旷野。
一条由无数绝望身影汇聚而成的、缓慢蠕动的黑色长龙,正沿着这条被踩踏出来的泥泞野径,向着未知的西方缓缓移动。
流民。
成千上万,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们像被洪水冲刷的蚁群,拖拽着破败不堪的家当——卷着草席的独轮车吱呀作响,背上是瘦骨嶙峋、眼神空洞的孩子,怀里抱着嗷嗷待哺、哭声微弱的婴儿。
更多的人,两手空空,只有一身褴褛的、沾满泥污的布片勉强蔽体。男人佝偻着背,女人蓬头垢面,老人拄着木棍,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
饥饿、寒冷、疾病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如同无形的瘟疫,笼罩着这支沉默而庞大的队伍。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体味、粪便的恶臭和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死水般的腐朽气息。
在陈默的观气视野中,这片移动的人群,绝大部分都被浓得化不开的灰黑气运所笼罩,那是绝望、饥饿和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
偶尔能看到一丝极淡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白色气运,微弱地闪烁着,代表着一点点渺茫的生机,但也随时可能被周围的灰黑吞噬。
整个队伍上空,凝聚着一股庞大而压抑的、令人窒息的灰败气息,如同垂死的巨兽在荒野上喘息。
陈默沉默地融入这条黑色的长龙,如同汇入大海的一滴水珠。
他刻意低着头,收敛气息,让自己看起来和其他麻木绝望的流民别无二致。
但那双藏在凌乱黑发下的眼睛,却如同警觉的孤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怀中的钱袋和那块冰冷的令牌,紧贴着他的胸口,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沉甸甸的实感。
这是他用命换来的资本,是在这片绝望荒野上活下去的第一块基石。
他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
饥饿像一条毒蛇,不断噬咬着他的胃。喉咙干得冒烟。
但他没有立刻动用钱袋里的铜钱。他知道,在这种环境下,任何一点露财的迹象,都可能引来比饥饿更致命的觊觎。
机会很快出现。
在流民队伍经过一片稀疏枯林边缘时,一个衣衫同样破烂、但眼神却透着几分狡黠的老汉,正缩在一棵半枯的老槐树下,警惕地西下张望。
他身前的地上,铺着一块脏污的粗布,上面散乱地放着几个干瘪发黑的粗粮饼子,一小堆皱巴巴的、带着泥点的野菜,还有几个用草绳拴着的、脏兮兮的粗陶水囊。
老汉的手指枯瘦如柴,紧紧护着那点可怜的货物,如同护着性命。
一个简陋的、随时可能被乱流冲垮的“路边摊”。
陈默停下脚步,目光快速扫过老汉和他面前的货物。老汉头顶的气运驳杂,大部分是代表贫苦挣扎的灰白,但也缠绕着几缕代表小精明和警惕的昏黄,没有明显的凶煞之气。
他怀中的钱袋,分量很轻,里面的铜钱数量有限,必须精打细算。
他走过去,蹲下身,刻意让声音显得沙哑疲惫:
“老丈…饼子,怎么换?”
老汉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陈默,看到他同样褴褛的衣衫和脸上的污垢伤痕,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伸出两根枯指:
“两个饼,一碗野菜汤…一个钱。”
陈默没说话,伸出同样沾满污泥的手,拿起一个饼子。饼子又冷又硬,粗糙得硌手,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他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那所谓的“野菜汤”,不过是浑浊的水里飘着几根煮烂的草叶。
他缓缓摇头,声音干涩:
“太贵。一个钱,三个饼。” 他在试探,也在观察老汉的反应。
老汉脸上皱纹更深了,眼中昏黄气息翻涌,带着商贩特有的计较:
“后生,这世道…粮食金贵啊!你看这多少人…一个钱,两个饼,不能再少了!”
陈默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艰难抉择。
他最终从怀里摸索着,动作极其隐蔽,只露出钱袋一角,飞快地捏出一枚边缘磨损的铜钱,迅速塞到老汉枯瘦的手里,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抓起三个最硬的饼子,又指了指一个看起来相对干净些的水囊。
“饼子,水。” 他言简意赅,语气不容置疑。
老汉捏着那枚带着体温的铜钱,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这比他的底线一个钱两个饼要好。
他不再多言,迅速将水囊解下递给陈默,同时将钱塞进怀里最深处,动作快得如同受惊的老鼠。
陈默拿到东西,立刻起身,没有片刻停留,迅速汇入缓慢前行的流民队伍,身影很快被前后的人影遮挡。整个过程短暂而隐蔽,除了交易双方,几乎无人注意。
他找到一个相对人少的土坡背面,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岩石,才将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他警惕地扫视西周,确认无人窥伺,才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硬得硌牙的粗粮饼,塞进嘴里。
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干裂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但食物落入空瘪胃袋的微弱暖意,却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小口抿着水囊里带着土腥味的冷水,滋润着火烧火燎的喉咙。
就在他默默进食,补充着几乎耗尽的体力时,前方不远处的队伍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骚乱和凄厉的哭喊!
“我的!这是我的饼!还给我!”
“滚开!老不死的!”
“娘!娘啊!”
陈默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
只见几个身材相对高大、眼神凶狠、脸上带着戾气的流民壮汉,正围着一个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妇人和她身边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
其中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手里正死死攥着半块沾满泥土的粗粮饼!
老妇人死死抱着他的腿,哭嚎着哀求,小女孩吓得瑟瑟发抖,哭声撕心裂肺。
“滚!”刀疤脸不耐烦地一脚踹在老妇人胸口!
“呃啊!”老妇人痛呼一声,像破麻袋一样被踹倒在地,捂着胸口痛苦地蜷缩起来,再也发不出声音。
“娘!”小女孩扑到老妇人身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刀疤脸看都没看地上痛苦的母女,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半块饼,和他身边的几个同伙发出粗野的哄笑。
周围的其他流民,有的麻木地绕开,有的眼中露出愤怒却不敢上前,更多的则是紧紧护住自己怀里那点可怜的食物,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在陈默的观气视野中,那几个壮汉身上,缠绕着浓烈的、如同锯齿般的暗红色气流,充满了暴戾、贪婪和赤裸裸的掠夺欲!
而被踹倒的老妇人头顶,那本就微弱的灰白气运瞬间黯淡下去,如同风中残烛被狠狠掐灭了一截,浓郁的死灰气息缠绕上来。小女孩的头顶,则是一片代表惊恐绝望的深灰色。
陈默攥紧了手中的饼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杀机,如同毒蛇般从心底悄然升起。
他摸到了腰间那把从地牢看守处捡来的、锈迹斑斑的短刀。
但下一秒,他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
他看到了更多。在刀疤脸那伙人周围,还有几道同样带着贪婪和暴戾气息的身影,正不怀好意地窥伺着,如同鬣狗等待着分食的机会。
一旦他出手,无论结果如何,都必然暴露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他怀中的钱袋,腰间的令牌,都会成为催命符!
力量!他需要力量!需要足以在这弱肉强食的荒野上保护自己、碾压一切的力量!
而不是靠着一时的血气之勇,将自己也葬送在这无边的绝望里。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那对在泥泞中痛苦挣扎的母女。
他低下头,将剩下的饼子小心地藏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重新裹紧了破烂的衣衫。
然后,他站起身,像周围大多数流民一样,低着头,沉默地绕过那片小小的、散发着血腥和绝望的骚乱区域,继续随着缓慢蠕动的人流,向着未知的、弥漫着血色气运的西方走去。
每一步踏在冰冷的泥泞里,都异常沉重。
怀中的饼子散发着微弱的食物气息,令牌的棱角硌着胸口。
身后是仍在燃烧的过去,前方是深不见底的乱世迷雾。
活下去。
变得更强。
这条路,注定要用血与火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