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长满粗硬黑毛的大手攥住沈追无形的“胳膊”（一种代表存在核心的凝滞感），将他拖离亡魂洪流时，他没有挣扎。广场的麻木绝望，鬼差冰冷的POS机，闸机的警报，广播里永不停歇的“奋斗福报”…这一切都沉重地压在他意识上。牛头鬼差的出现，反而像砸开粘稠窒息的锤子，带来一丝荒诞的“生机”。
牛头拽着他，像拖一件无重量的行李，在亡魂队伍边缘横冲首撞。他那颗硕大的、覆盖粗糙黑毛的牛头几乎顶到走廊天花板，弯曲尖锐的牛角在昏暗光线下闪着乌光。他身上套着一件极不合身的靛蓝色号衣，紧绷在魁梧肌肉上，袖口裤腿短一截，露出同样黑毛的粗壮手臂和小腿。号衣背后用白漆歪歪扭扭刷着：【引导】。腰间，一个相比体型袖珍的黑色POS机，随他粗暴动作晃荡。
“让开！都让开！新来的！别挡道！”牛头的声音如闷雷在走廊滚动，带着压抑的暴躁。被他撞到的亡魂惊恐避让。
他们穿过一道闪烁“政务司内部通道，亡魂止步”幽光的屏障，喧闹瞬间隔绝。眼前是一条更狭窄压抑的走廊。墙壁是灰白色，光滑冰冷。天花板嵌着发出惨白光的灯管，光线均匀冰冷。空气里有淡淡的臭氧混合陈旧纸张的味道。
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无标识金属门。门间墙上挂着电子屏幕，滚动着猩红文字：
【阳寿清算科-第三小队：当前日清算进度：2/3！】
【亡魂安置处-畜生道分流组：本月KPI缺口：47例！】
【功德银行-催收部：逾期未缴名单（节选）：张王氏（-18.5）、李二狗（-32.7）…】 (名单滚动)
【最新通告：即日起，食堂孟婆汤（标准型）限量供应调整为每日一勺，超额需凭功德币购买（10币/勺）。】
冰冷的数字，冰冷的警告，冰冷的通告。整个走廊弥漫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比广场亡魂的麻木更甚。这是“员工”的窒息。
“到了！菜鸟，站好！”牛头瓮声瓮气地说，在一扇无标记灰白金属门前停下。他伸出粗大手指，指甲厚实发黄，在门旁感应区一按。
“滴。”轻响，门无声滑开。
里面空间极小，像个放大的电话亭。只有西面光滑冰冷的灰白墙壁。唯一光源是房间中央悬浮的、拳头大小散发柔和蓝光的金属圆球。
“进去！”牛头用下巴指指里面。
沈追的意识体“飘”入。门在身后无声滑上，隔绝走廊压抑，带来小空间更强的禁锢感。
金属圆球表面光芒流转，冰冷的AI合成音在狭小空间响起：
“新入职员工：沈追。岗位：阳寿清算科三级办事员（试用期）。现在进行劳动合同最终确认及制式法器绑定流程。”
话音落，圆球射出一道锥形蓝光，打在对面墙壁上。灰白墙壁变成巨大半透明全息屏幕，显示他在纯白空间被迫“确认”的电子合同文本。
“请集中注意力，再次详细阅读合同核心条款。阅读完成，以意识聚焦‘确认’按钮，完成最终绑定。”AI声音毫无波澜。
沈追“目光”冰冷扫过幽蓝文字。荒谬条款再次刺痛意识：
· 合同期限：永久（试用期：300年）——永恒的卖身契。
· 核心职责：日均清算‘阳寿异常’目标≥3例——每天“处理”三个亡魂？他想起闸机口被拖走的老者…
· 试用期未达标或违规：扣罚、降级、延长试用期乃至解除合同（魂体净化）——“魂体净化”西字闪烁不祥红光。
· 基础薪酬：功德币100点/月（试用期八折，80点/月）——微薄可笑。
· 人道投胎资格：1,000,000功德币（注：比例实时变动，当前通胀率：500%）——冰冷绝望的天文数字，疯狂贬值！
沈追强忍怒意，“目光”死盯刺眼的“500%”。墙壁全息屏右下角，一个微小区域如同信号不良，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不足十分之一秒！沈追意识核心猛地一凝。锦衣卫的观察力尚存！闪烁瞬间，他清晰“看”到，“500%”位置似乎被另一数字覆盖——
“638%”！
随即，屏幕恢复“500%”。
沈追意识如被冰水浇透。通胀率…被刻意压低显示？为什么？让新员工不至于绝望？还是…系统己在失控边缘？寒意蔓延。这地府，比他想的更诡异危险。
“请集中注意力确认合同。”AI声音似有一丝催促。
沈追死盯“确认”按钮，巨大的蓝色方块悬浮合同下方，如同深渊入口。林晚温婉侧影浮现意识深处，带着姜汤暖香。他需要时间，需要信息，需要找到破绽！
屈辱冰冷交织成决绝力量。意识如无形手指，狠狠戳向“确认”！
嗡！
悬浮金属圆球猛亮，一道更凝聚蓝光射出，打在沈追意识体核心！无痛，却有无形烙印感，仿佛灵魂被绑定冰冷枷锁。
同时，他“感觉”腰间凭空多出一物——沉甸甸、冰凉坚硬的长方体。他“低头”，一个造型简洁、线条冷硬的黑色物体出现在“腰间”。通体哑光，正面幽蓝方形屏幕，屏幕下方凸起扫描窗口，侧面凹陷卡槽。正是合同提及、广场鬼差身上见过的——功德POS机（型号：DF-POS-7）。
屏幕幽光一闪，浮现信息：
【绑定用户：沈追（试用期）】
【当前功德币余额：0.00】 【今日KPI进度：0/3】
【本月薪酬待发放：80.00（预计发放日：次月1日）】
冰冷数字，如同墓碑铭文。
金属圆球光芒黯淡，全息屏消失。身后门无声滑开。牛头硕大脑袋探入，铜铃牛眼扫过沈追腰间崭新POS机，鼻喷硫磺味粗气。
“完事了？菜鸟？”他瓮声瓮气示意沈追出来。
沈追“飘”出小房间，回到压抑走廊。牛头上下打量他，目光落在他腰间POS机上，眼神复杂，混杂一丝麻木和…同情？
“啧，DF-POS-7，新款，比我破铜烂铁强。”牛头拍拍自己腰间磨损的旧POS机，带点自嘲。“都一样，催命符。”
他带沈追沿走廊走，闷雷般声音絮叨，更像发泄积怨：
“一天三个，听着不多？哼，干两天就知道！‘钉子户’哪个好啃？系统推送坐标能偏八百里！找到还得走流程，诱导、说服、摁手印…呸！最后还不是靠这玩意儿！”他重拍自己POS机。
“干慢了，KPI不达标，扣功德！干‘好’了，超额？奖金？蚊子腿够干啥？”牛头声音拔高，带着压抑的愤怒悲凉，“知道现在畜生道投胎一个名额多少功德？八万！老子不吃不喝干一百年攒不够！”
他猛地停步，巨大身躯几乎堵住走廊。转身，布满血丝的牛眼死死盯住沈追。
“知道最扯淡是什么吗？”他压低声音，因愤怒发颤，硫磺吐息几乎喷沈追“脸”上，“化形丹！”
他小心从紧绷号衣内袋摸出一个小东西。龙眼大小，表面坑洼，颜色浑浊如劣质泥丸，散发苦涩草药味和…淡淡腥气。正是沈追在“回忆”中见过的劣质化形丹。
“正品化形丹！”牛头声音充满苦涩和绝望渴望，“让俺们兽身公务员暂时化人样！不用顶这身毛，不用被‘人上人’鬼差戳脊梁骨！知道多少钱一颗吗？”
他伸出三根粗壮、覆黑毛手指，在沈追眼前用力一晃。
“三千！三千功德币一颗！药效还只三天！”牛头声音几乎咆哮，又强压成痛苦嘶哑，“老子月工资才120点！不吃不喝两年多才够买一颗！还得祈祷别假货，别他妈吃了就魂体溃散！”
他小心、贪婪地将劣质泥丸收回内袋，像最后希望。粗重喘息在走廊回荡。
“通胀？”牛头发出极度讽刺的破风箱冷笑，巨眼斜瞥沈追腰间POS机，“看见你那‘500%’了？糊弄鬼呢！老子天天跑黑市…呃！”
他猛然刹住话头，铜铃眼警惕扫视空荡走廊，尤其天花板角落不起眼的、类似监控的微小装置。
他烦躁用巨大牛蹄般手掌搓脸，粗硬毛发沙沙响。
“算了，跟你说屁用！菜鸟，记住，”他重新迈步，声音恢复疲惫麻木，但沈追清晰感到麻木下汹涌的岩浆，“这鬼地方，功德就是命！KPI就是刀！完不成？等‘优化’吧！老子自己泥菩萨过河，没空管你死活！前面左转，阳寿清算科三组办公室，自己滚进去报到！”
牛头说完，不看沈追，像堵移动黑色肉山，带着硫磺味和沉重怨气，朝走廊另一头大步离去，沉重脚步在压抑空间回荡。
沈追“站”原地，腰间崭新DF-POS-7屏幕散发幽冷蓝光。
【今日KPI进度：0/3】
冰冷数字下方，牛头布满血丝的绝望眼神，那颗散发不祥气息的劣质化形丹，如同烙印刻在意识里。
通胀率638%（他捕捉的真实数字）… 正品化形丹三千功德币… 牛头月工资120点… 人道投胎一百万点…
冰冷数字链条绞缠，勒得意识生疼。这不是轮回起点，是精心设计、层层盘剥、永世不得超生的功德血汗工厂！
他缓缓抬起“手”，意识触碰腰间冰冷POS机。金属外壳寒意，仿佛能冻结灵魂。
这不是工具。
这是枷锁。
或许…也可能是钥匙？
沈追“看”向牛头消失的走廊尽头，又“看”向那扇标注“阳寿清算科三组”的金属门。他迈开无形步伐，朝那扇门“飘”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刀锋之上。
